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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我看到各種各樣的人從不同方向往那個酒家的門裡走,像是無數小魚被吸進一條大魚大張著的嘴。我在酒家門口也感到一種身不由己的吸引。
我一進到這個酒家的大廳里便感到進入了一種熟悉的情景氛圍。
大廳里儘管開著燈仍然相當昏暗,足有四五百人坐在那裡又吃又喝,默不作聲。同時,在這四五百人身旁左右又活動著很隱約可辨的黑影,重疊紛亂,怎樣在吃在喝在比手劃腳作著各種手勢無聲無息地走動,同此刻正在餐廳里坐著的人們各不相擾,像是一張經過無數次重複拍攝的底片,各個時期的人都把自己的映象留在了上面。
高晉和夏紅坐在大廳一側的落地窗旁,擺了一桌飲料點卻不吃不喝,各自垂著頭。他們好像在等人,始終在桌旁保持著一個空位,很多走過去想要在那張空位上就座的人都被他們謝絕。
我在一個離他們很遠但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張桌上發生的一切的位子上坐下。
大廳里暗了一下,我扭頭向門口看去,陽光強烈的門外進來一個高個子男人,由於背光他的臉幾乎全是黑的看不清五官。他向廳里走來,當他完全置身於昏暗的廳中我看到他穿了一件條格襯衫,我認出他高洋。
大廳暗下來像是到了黃昏,幾百人仍坐在那裡無休無止地吃喝,象是一出冗長的戲裡的群眾演員,戲不完就永遠在背景上作吃喝狀。 「你早就想到是我了吧?」高洋微笑著看著我。「你一點不吃驚。」
「從我聽到那個姑娘形容玩她的日本開始。」
我們並肩走出公園裡的長湖岸畔。夕陽晚照,水波耀眼,湖四周的樹林已經陰沉沉片鴉雀無聲。彼岸林外,華燈初上,樓掌廳軒晚厚正盛,燈窗人影迤邐一岸,偶有喧聲笑語越水飄來。
高晉、夏紅走在我們身後數步開外。
「當那個女編輯對我描述她遇到的那個古怪深沉的作家時,我就更多地想到你,此種手法非我族類概莫能諳。」
「還是因為我演技太差,再專業些,恐能亂真。」
「最主要的還是那刀,既然那刀已被定為兇器,死者當然不是你。」
「那是個漏洞。」高洋不勝遺憾地說,「如果我當時決計不允你拿走,只怕你還且糊塗呢,起碼要再費些周折才能理順。」
「只怕那樣警察也找不到我頭上,咱們也見不了面,我仍以為你在菲律賓種菸葉。」
「那樣的活這個遊戲還能多玩些日本。」高洋微微笑著說,「儘管我早就對這個遊戲膩了,但如此終局,毫不驚人便水落石出我還是有點掃興。其實當年我們考慮讓誰參加遊戲選擇了你時,馮小剛就提醒過我們,弄不好到頭來我們精心策劃只是成全了你,讓你玩個痛快我們倒成了你的配角。當時我還不以為然,以為你談戀愛談得很得意很忙碌,不會喧賓奪主的。主角還是我們,你只不過是整個水流中的一個小小的跌宕,使水流千迴百轉的一個彎曲,警察勞神費力最終發現你只不過是被人盜用了名字,對整個事情一無所知。」
「你低估了我。」我笑著說,「我是從不放過當主角兒的機會的。」
「我早該清楚。」高洋笑著說,「咱們這些人里沒有一介省油的燈,都想顯得自己重要,都想在事件中成為中心人物。這麼多年了,你就沒有找到一個更有意思的事情,成為這個事情的中心人物?」
「這麼多年,只有這件事讓我覺得有意思。我突然發覺過去我是個重要人物,干中重要的事,這些事重要到居然使我有理由有膽量去殺人,這實在是激動人心,也就是說我也不一直是個庸常之輩。我真希望這些事就是真的。當年我們的確幹過一些無法無天的事對嗎?搶劫啦走私啦盜寶啦,我想殺人沒我份兒,這些事我總參與了一些。當時咱們是在一起,有目擊者對我說過,當時咱們是一集團,很活躍很恣肆的犯罪集團。」
「沒有搶劫沒有走私盜寶犯罪集團諸如此類的,有的只是無聊的吃吃喝喝和種種膽大包天卻永遠不敢實行的計劃和想法。我們只是一群不安分的怯懦的人,儘管已經長大卻永遠像小時候一樣只能在遊戲中充當好漢和兇手。我們都想當主角——驚天動地萬人戰慄的主角,但命中注定我們只是些掀不起大浪的泥鰍。」我們已經走進湖深處的岸上,四周是筆直,株距均勻的水杉,夕陽已經落去,天、林、湖黯淡下來,滿目蒼鬱寂寥。我們站住,湖內林間冰涼,cháo氣漸漸襲身。
「那天飯後,最後一次熱鬧的飯後,我們辭別眾人便來到這裡。」高洋雙眼如洞,盲人般地微笑。「裝得很從容,裝得有什麼重要的事急著去干,裝得要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神秘莫地消失,其實無處可去。錢也花光了,此地也渴不下去了,出來時一路用嘴跟人云雨著號稱去扎哈蟆誰都以為你神通,如今蛤蟆,在哪兒?仍然不知道。弄了半天氣氛怎麼來的怎麼回去?扯了個大淡;還不還借的錢倒在其次,那得失了多少人的望,自個往還怎麼侃誰還信?」
「真得窩囊一輩子。」
「那不是咱們的脾氣,既然晃了人,那就只好晃到底。這主意是馮小剛出的。」
……那天傍晚,就在這湖邊,哥幾個正無聊,馮小剛看了半天湖水回過頭來笑著對我說:「你說咱哥倆一人抱塊石頭,沉進這湖沒了,別人會怎麼說咱們?」
「那還不得以為他們有了兩個美國親戚。」高洋懶懶地靠著一棵杉樹吸菸,縷縷青煙從他嘴裡飄出,和林中繚繞的霧氣混為一體。月亮從黑森森的林穹上方升起,林中清白,樹影重重,每個人的話語都象飄渺不定的霧氣幽咽嘎啞。
「那咱們跳得了。」馮小剛以影模糊地走過來,從聲音中可以聽出他帶著笑意。「跟他們逗逗咳嗽。活得怪沒勁的,咱死個懸念出來。」
「那圖什麼?沒勁。咱們撲騰的原則不就是害誰都成別把自個搭進去。」
「我覺得有勁,什麼原則?玩的就是心跳——咱不是誰也害不上了嗎?」
「那得編排好了。」撲鼕一聲一塊石頭掉入湖中水波四漾,一個人影綽綽約約地走過來。「這湖忒淺,泡兩天就能浮上來,死就死個徹底死個無影無蹤那才有意思。這兒不行。」
「你說死在哪兒,怎麼個死法兒?」兩個人轉頭看這人。
「一個從來沒人到過將來也不會有人到過的地方,能安安全全爛在那兒的地方,只有你不被人發現才能敞開演義。」
「不好。」一個女人影子走過來。「哪有這種地方?你就是爬上海撥幾千米,以為特原始,隨便扒開一個糙叢就會發現已經被人尿過。要我說最後還得讓人發現這才熱鬧,我們要在屍體上製造一些殘缺,使之看上去不是自然死亡,那多有意思,多少人得亂起來,為之絞盡腦汁。那才叫死得其所,誰也甭想閒著。」
「怎麼著,你們一個個都有主意,合著早動了不止一天腦筋了。」馮小剛的聲音。
「我同意弄成謀殺,先失蹤,該怎麼演義就怎麼演義,再改謀殺。來個高xdxcháo亂個徹底。
那咱們得有分工,不能都死,一個人死,一個人當兇手,總得有兇手吧!要是謀殺案的話,這才象真的。「
「你這意思就得哥哥當這死者了?」馮小剛笑著對高洋說,「你當兇手?怎麼好事你總不拉下?」
「兇手難當。」高洋笑著說,「你想呵。老得躲著,被人追著,最後再碰上昏官說不清也難逃一死。死者多舒坦,跳河一閉眼沒事了,淨等著看熱鬧。別人怎麼忙你反正老是躺著數你合適,你要不樂意,那咱倆換。」
「這麼說倒是你疼我了?得得,我就當這死者,誰讓這頭兒是我挑的呢。」
「兇手的確需要很高的要求。」女人說,「要玩咱們就玩個精彩的,要不就不玩。兇手不能是個大路貨的兇手,只知道藏躲,要有智慧,要使案情儘可能地複雜。我有個設想僅供兇手參考:兇手要有多重身份,譬如冒用某個人的名字,以發前就以別人的身份出現。這樣偵破起來就要繞很大彎子,我們不能讓警察太輕鬆地就逮著兇手。」
「可以用方言的名字。」男人說,他活得比較來勁,咱給他添點亂,別讓他太得意了。「
「我不同意。」馮小剛說,「你們把案情搞得太撲朔迷離,最後破不了案,噢,你們逍遙法外,哥們兒算白死了?」
「你得相信政府。」女人安慰他。「政府手裡沒有破不了的案。」
「另外我也不同意拉進無關的人。」馮小剛嘟噥著,「方言這人我信不過。萬一丫起『范兒』把活兒接過去自個耍,咱們設計半天倒沒咱們什麼事了。有這樣的人,沒事還找事呢。」
「這倒也是。」高洋說,「不過換別人還不如他,咱們熟的這幾個哪個是見事躲著走的?」
「我說你既然生死已置之度外。」女聲冷冷地說,「何必還計較這虛名。」
「告訴你,我捨生取義可不是為了當無名英雄。我是不是可以獲得保證,哥們兒成仁後會成為議論的中心,對此你們有責任。」
「我們發誓,一旦誰也不可能再見著你後,我們就對所有認識和不認識你的人述說你的故事,把所有沒人認帳的壞事全栽在你頭上,說你如何搶劫如何風流現在又如何在另一個世界享福,你會成為民間口頭文學的傳奇人物,所有憧憬的幻想的偉大實踐者。當這些議論和傳說變得陳舊和索然無味時,當你開始被人遺忘時,如果沒人發現你的屍體我們就去發現,然後報案,使你重新成為熱門話題,成為人人關注的人物,活著的人為你不安為你心煩意亂。我們保證使你十年內仍活在人們心中,十年之後就不好說了,那些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們都很難在人們心中活到十年以上,我覺得你應該知足了,十年也就接近於不朽了,含笑九泉吧。」
「我希望能尊嚴地死去,我不想在死前受到哪怕象徵性的折磨。」
「作為兇手,我給你充分的自由選擇特別告別人世的方式,我倒不在乎我是不是名不副實。」
「你可以跳河跳崖上吊抹脖子,隨你喜好,挨個試試也可以。」女聲說,你有這個權利,關於各種死法的滋味你可以作為最後的懸念帶進墳墓。「
「十分感謝各位的好意。到底還是哥們兒好說話。」馮小剛笑著說,「我看這事就這麼定了。」
「就這麼定了。」高洋說,「我想這事玩起來肯定特有意思,能把那幫傻×蒙一個結實,到最後誰也弄不清為什麼,作本也想不出咱們的動機。」「我想這件事既然商量好了咱們就真干。」女聲說,「別又像以前似的嘴上熱鬧半天最後又沒事了,也不知過什麼乾癮呢。」
「真干真干,這回長志氣了。」馮小剛說,「不干是孫子。」
「為了紀念這次有意義的談話,我建議大家在這兒留個影。」
那個沉默了半晌的男聲慢悠悠地說,「立此存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