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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我到東站焦票處遍查掛在牆上的大幅木製列干時刻表沒有找到這趟車的車次。實際本站始發的所有列車在午夜前後就已經全部陸續發出了。

    我敲開一個已經關閉的售票窗口,向睡眼惺松的售票員詢問。售票員並不回答我,只是問我是不是要買那趟車的票,得到肯定回答後,便收了錢扔出一張票隨即把窗口砰地關上。

    該次列車發駛前候車室沒有廣播通知旅客檢票進站,似乎偌大的候車室里除了我和高晉也沒有其他旅客乘這躺車。

    我隨後的行動只是機械地模仿,快到車票刻印的發車時刻時,他站了起來,通過檢票口進了站;在他離開候車室後過了一會兒,我也站起來,檢票進了站。

    當我通過長長的空中走廊前往站台時,我回頭看了眼廊窗外的城市。夜幕下的城市已經煙消火熄一派寧靜,大半城市已經黑暗,只有一些高大建築物鑲掛著燈泡輪廓浮浮凸凸。

    我尚未乘車離去便已感到這個城市遙遠了。

    站台昏黃,停著一列暗綠色的火車,東箱只有短短數節,車窗緊閉,從窗簾fèng隙處透出少許燈光無聲無息。東箱門口沒有通常站在那裡的列車員,站台上也不見一個工作人員,這趟車就像是一個專列或是並不打算開走的列車。高晉不見蹤影,似乎已經上了車。站台上沒有別的車。唯此一列。儘管如此我還是沿著車箱走了一遭,辨認清了列車部掛著的標有起始站和終點站的方向牌的字,才從一個敞開的車門上了車。

    車上沒人,一節節臥鋪車箱裡一層層鋪位床單雪白,臥具整齊個我找到自己的鋪位坐下,放好提包,站到窗前。站台上和車箱裡仍毫無動靜,也不見列車員來換臥鋪牌。這時,我聽到關閉車門的「砰砰」聲,車動了,輕輕震了一下便開起來;沒有廣播,沒有音樂,也沒有鳴笛,靜靜地滑出站台駛過城市進入了黑暗的田野。車箱裡的燈一齊熄滅了,與此同時走廊上的夜燈在車壁底部亮了形成了一條微明的過道和一方方漆黑的鋪間。列車在運行,整節車箱就我一個人,聽不到車輪碾壓鋼軌的鏗鏘聲,四周是那樣寂靜就象我突然失聰。我咳嗽了,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但還是聽不到車輪滾動聲,唯有車箱在輕輕晃動顯示出運動中的節律。我沒脫鞋躺到鋪上拉過毛毯蓋在身上合眼睡去。我很快睡著了但知覺仍然清醒,仿佛站在車窗前看著黑色的田野大片地向後掠去,原野的風透過車窗吹拂著我的頭髮。

    我醒來後天已大亮,車窗外的田野如我夢中所見那樣大片地向後掠去,我對面過道上的車窗不知被誰提開,風猛烈地灌進來。陽光一點點在荒蕪的田野上蔓延擴散,車輪撞擊著鋼軌發出有節奏的鏗鏘聲,伴隨著這種鏗鏘聲車箱在劇烈地晃動。

    夜裡,車箱上來一些人,散坐在過道的窗前,都是些鬚眉斑白的老人和像我一樣蒼白消瘦的年輕人。他們無一例外地是單身不人,互相冷漠地隔著很遠不打招呼,鬱鬱寡歡地瞧著窗外。

    原野已經被強的陽光籠罩,空曠冰冷的大地上洋溢著溫暖的金色光芒,這溫暖和冰冷是那麼和諧地並存著,互不相匯又彼此相容,就象一對並不般配的夫妻站在一起,恰成對比離了一個又失怙恃。

    列車行駛在北方的大地上。冬天的北方,赤地千里,河流乾涸,樹木調零,極目所眺,不見人煙。

    一列載滿旅客的列車相對駛過,車窗迭閃,輪聲驟強,轉瞬不見,又是一望無盡的原野。一路上我們遇到不少次列車,方向都是和我們相反,沒有看到一列同行的火車。列車的奔馳,陸續閃出、展現出我面前並迅速向後延伸縮微的景物中出現了綠色:徐緩綿亘的山巒上蔭遮密覆的松林,亮汪汪的水田內嫩翠的稻秧。河川多了起來,河水也開始流動,地面有了村莊炊煙,天空有了飛鳥白雲。看景致變化,列車是在向南開進。

    午後,我們開始連續地過江過河馳過一座又一座橋樑,起初我還憑藉著自己的地理概念根據河流的寬度、流量和流域周圍的地貌判斷著河流的名稱黃河、淮河、長江……但就在我認為我們已渡過了集中在大陸中部作為中國南北不同地域標界的所有大河——珠江尚在千里之外——我們面前又出現了一條寬闊波的大河。大河大橋的引橋連綿數十里,人坐在車中漸升高當於至最高點時已經駛過的村鎮、河流、山脈又陸續出現在天際出現在視界之內。大平原東邊數百里外有一個龐大的工業城市,城市上空積著厚厚的大片廢氣雲,陽光都顯得黯淡,按照城市規模和人煙稠密程度以及方位來看只能是上海,可我們這一路不管處於什麼位置能見度有多好也不應該能看見上海——我走過這條鐵路線。

    列車匍伏爬行在凌江而架的高橋上,從車窗向下望去一根根橋柱由粗變細筆直地扎向江心,江水在翻滾在柱與柱之間橫流,遠處無盡的江水源源而來。我看到上游的崇山峻岭和漫山遍野的森林,我簡直弄不清列車離開的是哪個省將要進入的又是哪個省。這一切都和我熟知的中南地區的自然風貌大不相同。

    江水滔滔橫流,彎曲的河道在遠處畫了一個大弧沒人地平線,彼岸漸漸遠去最後消逝在一片水色迷濛之間。觸目所見皆清波碧涌遠接天外,我們仿佛行駛在一個遼闊的湖上,湖面寂寥,片帆不舉。湖面上,下起斜斜的細雨點點激水波峰浪谷漣漪。橋勢已降,我們幾乎是貼著水面駛行,浪拍車壁,水濺車窗,印漬滑淌,cháo氣模糊,湖面變得綽約朦朧。車廂內暗了起來,車燈齊亮,我們像是在雨中乘船航行。車窗上不再有新的雨點打上,水氣凝聚成一滴滴亮閃的水珠,窗外景致由模糊變得再度清晰。夕陽斜輝最後照亮了水面便斂芒沉沒了,外面已是汪洋分片,碧波清漣被浪飛涌伏替代,雪白的海鷗在藍色的波濤上飛翔。月亮升了起來,澄輝銀瀉,月光下的海面玉田萬頃,風吹稻浪東傾西伏,一夜伴月,濤聲入夢。清晨,陽光萬道she入車箱,列車已駛在艷陽萬里的大地上。車窗外仍是千波萬涌,一望無盡,這是真正的稻浪隨風起伏滾至天邊。稻田盡頭的平原上出現了一座人煙阜盛、樓廈密集的大城市。遠遠望去,城市上空嵐氣氤氳,城中間有一條亮閃閃的河流過,房屋、樹木、街道錯落有致,井井有條,行人、車輛歷歷在目。

    列車蜿蜒著,慢慢接近那個城市。車窗外不時閃過蒼翠茂盛的熱帶植物:高大檳榔,蓬散的魚尾葵,扶串串的芭蕉和低矮多刺的仙人掌。村舍中既有南國風格又有西洋式樣;公路上跑著一輛輛小汽車、大客車和卡車,陽光幾乎是直曬大地毫無遮攔,車箱溫度急劇升高熱氣烘臉。列車已經開始進站,同車人已經在陽光中更衣,取下行李架上的包,他們第一次活動起來,臉上有了生氣;打開醫院窗探頭探腦看迎面而來的站台上有無來接的親友。

    直到列車在長長的站台全部停穩,我仍不能確定這個城市是不是我要去的那個城市,儘管它們很相似。 我是最後一個下的車。我看著高晉從車窗下走過然後離開車廂從車門出來。在站台上,我看到一個女人在遠處向高晉迎上去,兩人笑著說了幾句,那女人接過高晉的手提箱一起向站外走去。與我一同下車的旅客都有人接,唯獨我是一個人。一個站在站台上背著手注視著走過的旅客。似在清點人數的警察看到我怔了一下,叫住我問道:「你沒人接嗎?」

    我說有,「在站外」。他又問我「從哪兒來?我隨便謅了個沿途的地名便走開了。我感到這個警察在背後一直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

    出站口象所有車站那樣圍著很多人,都是接親人的。幾乎每個人手裡都舉著一塊牌子,上書「某某你的某某在這裡」有父母等子女的,子女等父母的,更有妻子等丈夫丈夫等妻子的,我不懂他們既然都是直系親屬為什麼還要舉個牌子生怕對方認不出自己。他們中有些人似乎已等了很多年牌子因風吹日曬字跡殘缺模糊,人也顯得灰塵滿面疲憊蒼老。見到我出來,很多人圍上來問我從哪裡來乘哪趟車後邊是否還有人。我一一作答不厭其煩。他們顯得很失望又不願散去繼續往站台里張望。一個舉著等妻子牌子的年輕人見我單身一人便問道:「怎麼沒人接你?」這是我下車第二個人這樣問我了,我不由警惕起來,打量著這個年輕人說:「我家不在這兒,我在這個城市也沒親屬。」小伙子眼裡是憐憫、同情:「這麼說你是你家頭一個到的了。」

    我走到車站廣場,各種顏色的計程車一輛接一輛,常常是幾輛並行疾駛而來;稍停接上客人又像一群群五彩斑斕的大鳥飛快開走。

    高晉和那個女人鑽進一輛紅色的計程車,沿著廣場中心的綠地轉了一圈駛上高架馬路向城裡開去。我上了一輛白色計程車,跟在他們後面馳去。

    高架馬路穿行在市區半空,兩側寫字樓里忙忙碌碌的男女職員和公寓樓里各家居民的室內陳設一目了然。這個城市大片舊建築中新豎起越來越多的現代化大廈。馬路下面的鬧市區廣告招牌、霓紅燈比比皆是,繁化商業街一條挨一條,人群熙攘車輛川流,形成一大片五光十色跳動著活力的花花世界到處充溢著陽光。從這個城市熱鬧非凡的市內景象和人群穿戴舉止以及說話口音我還是相信我沒到錯地方,但我仍擺脫不掉一種異域感和隔世感。大概是因為這兒的兀太充沛太明媚,人們臉上的表情和笑容太滿足太得意,這和我的多數內地城市司空見慣的人民精神面貌大對相同。整個城市上空飄浮著一種撲面而來的無憂無慮的富裕氣氛;車窗外閃過的高級商店和豪華餐廳琳琅滿目顧客盈門。這無憂無慮的氣氛是那麼濃郁、盲目,無處不在使人感到做作、過分,似為掩某種圈套而刻意製造——一種人人心照不宣全市居民都參與了的針對不知情者的詭計。這個城市的瀰漫陽光中透出某種陰冷險惡。

    紅色計程車在側面的車流中忽隱忽現。

    汽車衝下高馬路,駛入一條條樓廈的峽谷間,車速減慢了,插入長長的車龍緩緩挪動。

    兩旁大廈的無數玻璃窗和底層商店的一排排櫥窗閃閃發亮,鏡子般明晃晃反著光。車兩旁走著絡繹不絕的行人,片語殘笑飛進車裡。

    汽車拐入一條林蔭道,這裡路面較寬,幾無商店和行人,東速提高了,路邊閃過一座公園:連綿起伏的波形矮牆,牆覆綠瓦,竹林蔭蔽,每隔數步洞開一個象形窗,依次排去可見園內有丘有水有累累花果。公園過盡,路邊出現一條暗綠色的幾乎停滯不流的小河,河上浮著一團團浮萍,便道上布滿青苔,河對岸房前屋後到處可見芭蕉、鐵樹、魚尾葵,河畔一座白色大廈掛著幾家出版社的牌子。紅色計程車停在出牌社對過一家酒家的牌坊式門前。那女人下車後臉轉向馬路,我認出她是夏紅,當年我們那伙里最後一個不知下落的,我早把她忘了,但顯然她沒忘了我們。到色計程車拐過街角停下,我付了錢出來,向那酒家走去。眼前是陽光明媚的街道和熙熙攘攘人群,街對面夏紅和高晉剛才站過的地方站著一個東張西望的胖外國男人,紅色計程車已不見,現在停著一輛銀灰色的「沃爾沃」小汽車。我繼續往前走,儘管陽光彌路程仍感到天光黯淡像是陰天走在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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