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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我很滿意,儘管換了一種說法,我的嫌疑也沒大到哪兒去,我仍然可以說我那七天是和劉剡在一起。」
「你沒有和劉炎在一起,這我比你清楚,因為那段時間劉炎是和我在一起,我們去了昆明。」
「你們去昆明幹嗎?」
「我們走赴約。」喬喬望著我。「劉炎去找她的男友,她非常焦急地想得到他的消息,他們失去聯繫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他們最後分手時曾約好在昆明會面,但屆時她的男友沒有來。
她認為他一定是了什麼事,而我們心裡很清楚,他一定是不辭而別了。這種事很普通很正常只是往往很難讓當事人立即接受。「
「她的男友去哪兒啦?為什麼她認為會出事?難道那是一次危險之行」?
「不知道,她沒跟我說。我想一個人出門久久不歸誰都會想到危險,認為他出了事,特別是女人;就是丈夫去上班晚回來一點也會引起擔心,車禍啦,不正經的女人啦,這對我們來說都是永遠存在的威脅。
「那麼你是認為她的男友拋棄了她,和另一個女人走了?」
「我不知道,我無法斷言。」
「她男友是誰?」我問,「我們中的一個麼」
「我認識,你也認識。」
「她沒有找著她的男友對嗎在昆明?」
「沒有。」
「她的男友躲著不見她。」
「你可以那麼說。」喬喬看看我。「也可以說她男友不光是不想見她,誰都不想見。」
「她的男友真是個狠心人。」我笑,往喝空的橙汁紙杯里彈彈已經燃得垂下來的菸灰。
「後來她找不著就不再找了?」
「我想她一直在找。」喬喬說,「她病了,她想知道那個男的不想再見她,但她仍想和他見一面。她一直在不停地給那個男的打電話,但那個男的已經把她忘了,不是不接電話就是拿起電話胡亂答應一通,讓她一次又一次地等,可他一次也沒來過。」
「他們當年很好是嗎?」
「用『好』形容他們的關係不貼切,他們既纏綿又瘋狂,當年看見他們的人無不感到驚心動魄。他們就象鏽在一起的螺釘螺母互相咬著勁……」
「這一切是怎麼結束的?我指使他們脫鉤的第一道裂fèng。」
「很家常,那裡的又看上了另一個女的。你見過哪一個男的是知道饜足的?」
「她得的是什麼病?你說她得了病?」
「紅斑狼瘡——她一直在打電話,直到臨終。」 夜已經很深了,我獨自沿著窄街和歸處走去。我走過街口賣餡餅的小鋪子,走過菜站、副食店、修車鋪及一條條幽暗的胡同,總擺脫不掉被一雙眼睛跟蹤、窺視的感覺。我邊走邊回頭看,街上柏油路面在路燈下泛著暈光澤,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一輛車。我無意識地抬了下頭,想看一眼風清月朗的寒空,我看到了丁字路口大槐樹光禿的枝椏上落滿層層疊疊的烏鴉,那成人的視線就是從樹上she下來的。我從大槐樹底下走過,樹上雅雀無聲,我感到某種沉甸甸的分量。當我走出很遠隱沒在黑暗的胡同中時,我聽到遠遠的樹上傳來一陣翅膀的撲騰聲,大群烏鴉離枝像一股黑旋風盤卷而來,飛臨我頭頂緩緩與我同行,我在漆黑一片的胡同里行走,愈走愈接近矗立在夜色中的黑色樓房,一隻鮮紅蝴蝶在我眼前出現,忽忽悠悠地上下飛舞若隱若現。
我想那天裡的確有人一直跟著我,後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明顯帶有人為的痕跡。在我走到樓前時,似乎有人在我前面上樓,我看著樓道的燈一層層亮了,面臨當我走進樓道上樓時,又似乎有人跟著我上樓,每當我走一層下面一層的燈便滅了。我在頂層站了很久,但沒有人露頭也沒有腳步聲。我在頂層停留的時刻,燈一直亮著,直到我開門進了屋,那燈才倏地熄滅。這一切都象經過安排,但若由人來執行必須有超凡的敏捷。
屋裡的電路最初是完好的,燈可以打開,收音機可以擰響,水龍頭有水,電話也可以打出去。我拿起話筒聽了一下,裡面有忙音。燈是最先熄滅的,接著一切都被切斷了。我先是以為停電,但我走到窗前往外看,對面樓道的燈仍明,附近這個街區的其它建築上也有燈火;後來我發現水龍頭和電話都斷了,我明白這一切都是針對我的。
我坐在屋裡靜靜地等待,我認為這些將我隔絕起來的措施都是某種行動的前奏,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我所想到的仍是個人的安危。
沒有人上來,那天晚上在我清醒的時候始終沒出現任何動靜。後來我睡著了,半夜似乎來了電,滿室通明,有人在說笑,電話鈴一陣接一陣地響,水龍頭嘩嘩流水,總而言之,很熱鬧。我弄不清是在做夢還是真有其事,也沒多想,仍舊昏昏沉沉地睡。
第二天早晨,我在刺眼的陽光中醒來,我感到睡得很不舒服,被子不知道滑落到哪兒去了,我伸手去拉,手摸到冰涼地面上蹭了一手灰。我睜開眼,發覺天花板很高,身下很硌。
我猛地坐起,發現自己睡在地板上,室內空無一物,地面落著厚厚的灰塵,牆角掛著蜘蛛網。那些家具陳設都不見了,我的包扔在地上。我站起來急急走出去,各層都空蕩蕩的落滿灰塵,馬桶水池鏽獨斑斑,沒有潔具沒有電話沒有我親眼看見過的一應什物。百姍臥室的門依然緊關著,我推了推沒推動然後用力踹了一腳,門後的一個沉重的物移位了,米開了一條fèng。我又連踹幾踹,一個物體轟然倒下發出巨大的聲響,門大開了。門框上的塵土紛紛澆焉,一連串的蜘蛛網被扯破了。我進了屋,看見地上倒著一個高大的檀色書架,一個金魚缸摔得粉碎,菸蒂散落一地。屋裡擺著三張床,床單被褥封滿灰塵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和圖案。
門後有個臉盆架,香皂已經石化,石必乾癟癟地翹著邊兒,桌上散放著一副撲克牌,紙面已經發黃,無論桌腿床腿都布滿累累刀痕,那恨痕也已經很舊了,和其它地方的顏色渾然一體。我小心翼翼地走進房裡,像走在雪地上在積滿灰塵的地面留下一行清晰的腳印。我彎腰拾起桌下的一相薄,撣去上在的灰,一頁頁打開翻著;在其中的一頁上我看到了一處空白,我把劉炎的照片拿出來,插在上在,畫畫完整了。那上面有我、高洋、許遜、汪若海、喬喬、夏紅和馮小剛。馮小剛是個矮瘦孱弱的小個子,臉上浮著羞怯的微笑。我發現在一張狹長的合影上我們都穿著一個式樣的條格襯衫,象是一支球隊。我還發現這張合影上有百姍,她站在我身邊,容光煥發地笑。劉炎站在排面的另一端,挨著馮小剛,強笑著對鏡頭像她那張單人照一樣垂著眼皮兒。我發現這張合影上少了一個人。我翻閱著整相相薄,發現這個人只出現在我們的少年時代,成年後便不露面了,所有的人都以各種姿態出現過,唯獨沒有他。
這個人就是高晉。
我合上相簿出去,發覺無法將門重新關好,那書架必須從裡面頂住,我只好門那樣敞開著。
我的包被人動過,那隻我一直塞在裡面的灰色女用翱包被人抽走了,在裝得滿滿的包里留下一個空檔;我把相簿放在那個空檔里,拉上拉鏈提起包開門走了。
我向樓下每一個遇到的老人、孩子、姑娘詢問這樓上的住戶情況,沒有一個人認識百姍或者李江雲的。一人住在對面樓上的老太太告訴我,這幢樓上原本就沒有什麼住戶。這批樓房是同時蓋好的,但這幢樓始終沒有人來住,一直空在那裡,對此附近住房緊張的居民曾有過一些議論,也曾找過房管所。據房管所的人講,這幢樓已經分配了出去,至於這些人分了房子不來住那不關他們的事。
我去了房管所,查出那套房子是分給一個叫高洋的人。他們並不知道他不在那兒住,因為他每月總是按時交納房租水電費,有時半年交一次,非常主動,從沒等人上門催過。房管所的人還給我看了一些原始檔案,上面有那個叫高洋的人辦理住房手續時留下的一些筆跡。 除夕之夜,城裡大街小巷響著密集的鞭炮聲,猶如爆發了政變正在進行激烈的巷戰,半個城火光沖天。
我在全城尋找李江雲,找遍了她去過或可能去過的地方,到處不見好的蹤影;我詢問了所有見過或可能見過她的人,所有人都對她一無所知。
那天夜裡的情況很混亂,像是一場大撤退。街上到處是紙屑餘燼,偶爾駛過的汽車無不是高速。街上除了一群群小伙子不見婦孺,爆炸聲不絕於耳;隨著一聲聲鈍響,時而有拖著火舌的物件嗖嗖橫穿夜空,在街對面的民房或空地上爆炸。我要找的人都不知去向,房門緊鎖,門前樓道一片狼藉。
我彎腰穿過硝煙瀰漫的街道,身邊不時響起爆炸聲濺落一團團火球。我找到一個公用電話亭,躲進去關緊門打電話。
這個位於街角電話亭立刻成了藏在暗處的一伙人的she擊目標,密集的火力從四面八方she來,一道道曳光划過夜空織成一束束扇形的斑斕光芒;一星星五顏六色的光點自遠而近筆直飛來撞在玻璃上迸裂燃起耀眼的火焰,化為奼紫嫣紅水一般沿著光滑的玻璃流淌。我給所有人的住宅打去電話,鈴聲在全城各個昏暗的角落響起,我再次證實了那些住宅空無一人。
早早上床睡覺了的劉會元,被接連不斷的電話鈴聲弄的心煩意亂,赤腿下地拿起電話。
他對我說,他也想不出這些人會去哪兒。據他所知,前些時候一直到昨天,有成千上萬的人云集火車站,帶著大量行李,急於離開此地,報載鐵路當局還專門為此增開了幾十對列車。
高晉飯店一個值班的小姐非常溫文爾雅地告訴我,「高總」節前好幾天就已經不上班了、休假去了。經過我再三詢問,她查出高總經理曾在飯店訂了一張去南方的火車票。「高總」平素出門都是乘飛機往來,這次訂的卻是張火車的軟臥票。她們覺得很特別,所以印象很深。
「那趟車是今天晚上的。」小姐彬彬有禮地說,「我想此刻『高總』正在去火車站的路上。」
一輛計程車停在車站大樓前的停車場上,後門打開,一個穿黑色西服的男人下來,手裡拎著一隻帶著密碼鎖的硬殼公文箱。計程車開走了,他向燈火通明的車站大樓人走去。同城裡喧囂狂熱的景況相比,車站大廳顯得很平靜很冷清,從下午起這兒已經是旅客寥寥了。此刻當晚的大多數列車樓的巨大電扶梯停止了運行,站內商店也不再營業,一些值勤的警察和車站服務員零零點點散布在空曠大廳的各個角落安詳地或站或坐。
我看著高晉沿著樓梯上了二樓,穿過邊廊,沒有進軟席候車室,而是進了普通旅客候車室。他走得很沉穩,目不斜視。在大廳里如果他稍微側一下頭,可以發現我在他身後,而他沒有。他在身體在中國人里算是高大的,在人群中尤其明顯,他的頭總是露在上面。他從小就是同輩人中的高個子,因而在發育過程中有些駝背,這使他在行走時有些上身前傾,看上去總像是很清楚前邊等著他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