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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我們也是瞎愛,有影沒影自己覺著罷了。」

    「聽說你為她自殺過。」

    「那可是無稽之主炎。」我笑著說,「你聽誰說的?沒到那份兒上,沒那麼嚴重,我還不至於真拿這當飯吃。有點小感覺,也就是這點小意思;不不,絕對沒有,尋死覓活,這不是寒磣我嗎?」

    「我覺得這沒什麼丟人的,有這個才動人。多好呵!能為別人去死,我就沒這福氣,瞅著誰都煩,巴不得他們一個個先死。」

    「我一樣,也老想催別人去死。」

    「我真不是取笑你,我是敬佩你,該怎麼說就怎麼說,我覺得你特悲壯。」

    「我悲壯嗎?別別,你別這麼誇我,我這人不禁夸,你這麼一夸,沒準我真干出什麼悲壯的事。」

    「怎麼幹?你也教教我。」譚麗詭秘地湊上來。「我想干還無從干起呢。」

    這時,一個穿軍大衣的大夥子帶著一身寒氣掀開店門的棉帘子進來,沖譚麗就喊:

    「你怎麼在這兒坐著?要不是二胖告我,我還在冰場門口傻等呢。」

    小伙子懷疑地看著我,走過來:「你們幹嗎呢?」

    「碰到一個熟人,聊兩句。」譚麗天真無邪地朝小伙子一笑。「你先去吧,我馬上就來。」

    「你可快點。」小伙瞅著我們說,「我就在外邊等你。」

    小伙子出了熱飲店,在窗外走來走去,不時不耐煩地往裡看。

    「就這號的,」譚麗看著我嘆氣。「你能叫他為這死嗎?」

    「那話咱不提了,他多在?」我看著窗外的小伙子問譚麗,「這年齡不正是上刀山下油鍋的年齡?」

    「他們這撥兒,」譚麗沖窗外的小伙子迷人地一笑,扭頭對我說,「比你們差遠了,活得那叫在意。」

    「我也沒下過油鍋。」我說,「此一時彼一時,我們那個時代過去,按現在的法則,你可以對他動手。」

    「我喜歡男人對我厲害。」譚麗整整衣帽站起來。「再見,你可以認為我是受虐狂。」

    「弟弟。」我剛進屋就被一個憔粹的女人兜頭抱住氣都透不過來,女人在哽咽,鼻涕眼淚蹭在我頰上、肩頭、前胸。我掙扎著去看劉會元和李有奎東,他們呆呆站在一旁既感動又惶惑,似乎對這種場面還有點難為情。

    「讓我好好看看你。」女人嘟噥著用粗糙的手在我臉上摩挲。「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

    我都認不出你了。「

    「我同樣也認不出您。」我對劉會元說,「這是怎麼回事」?

    「你姐姐呀。」李奎東說,「你不是找你姐姐,我把她找來了;全對,她甚至記得你的小名。

    「冬子,」女人含著淚說,「那會兒我們叫你冬子。」等等吧。「我儘量和氣地推開女人。」您再好好回憶一下,這種事情還是先弄清楚了再哭。「

    「怎麼,又搞錯了?」劉會元不安地說。

    「十有八九是錯了。」我說,「我不認識這女人。」

    「你怎麼可能認識我?」女人傷感地說,「那會兒你還小。」

    「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還有姐姐。」我對李奎東說,「人在哪兒遇見的這個女人?她是劉炎麼?你心裡不清楚?」

    「她主動找上門來的,說要找你。」李奎東不知所措地說,「她說她正在找弟弟,聽說這兒有個找姐姐的便來了。我知道她不是劉炎,可你一再強調找姐姐,我想也許劉炎不是你姐姐,找錯了,你姐姐和劉炎的經歷相仿混成了一個人。我還問了她半天,她說的有鼻子有眼兒,姐弟失散那場簡直和你說的如出一轍。」

    「老李把我找來,我先也斷定錯了。」劉會元說,「可她堅持說是你姐姐,我也給說懵了,心想敢許你真有個姐姐失散多年你自己都不知道——萬一呢。」

    「你不耗認我?」女人哀慟地望著我。

    「不不,」我說,「不是這麼回事,這是個誤會。他們搞錯了,你不是我姐姐。」

    「可你是我弟弟。」女人堅決地說,「我認出來了。」

    「這不可能。」我攤開兩手。「我沒姐姐。我說過我要找姐姐,可我沒姐姐。我說的姐姐其實不是我姐姐,只不過我管她叫姐姐。本來想讓事情簡單點結果反倒複雜了——我怎麼跟你說呀?」

    「咱爸生前最大的愛好就是養鳥,書房總掛著一排鳥籠子。」

    「沒這回事,我爸倒常拿汽槍打鳥。」

    「咱媽最拿手的是烙手層餅。」

    「別編了。噢,對不起,我不是說你編,我是說這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家的事我一概不清楚。」

    「你肚上有個闈,你敢不敢脫下來讓大家瞧瞧?」

    「會著涼的,再說我肚上也沒,痣上腿肚子上倒有一顆。」

    「那是我記錯了,你小腿肚子上有顆痣你敢不敢脫下來讓大家瞧瞧?」

    「這麼著就沒完了。我的天,你幹嗎非把我認成你弟弟?咱們哪點像?」

    「可你就是我弟弟,這不是我認不認。」

    「跟你實說了吧,我沒姐姐,我們家就沒女孩兒,我父母也都健在,說姐弟失散那是瞎說。懂了吧?我不可能是你弟弟,不管我沒長痣。」

    「懂了。」女人點點頭。

    「我很抱歉,開了這麼個玩笑。我不是有意的,我沒想到,請你一定原諒我。」

    「我不會恨你的。」女人平靜地望著我。「你有你的難處。

    我走了,不再打擾你了。可你記住,你可以不認我這個姐姐,我卻永遠記著有你這個弟弟。「

    「現在的人怎麼都這樣?」女人走後我朝劉會元他們嚷,「跟他們說什麼都不信!」 傍晚,我在街邊的大酒樓附設的麵包房買了一袋叉燒麵包,邊吃邊在便道上溜達,不時睃兩眼不遠處的公共汽車站。

    昏暗的天色下酒樓飯店燈火通明,一輛輛小汽車駛來,車上走下一對對盛裝赴宴的男女;商店一間間白晃晃,人如cháo涌,商品顏色繽紛斑駁一片,排列有致,可以分辨出服裝店和百貨店以及電器行的不同;遠處高大的城樓垛口和更遠處廣場盡頭的宮殿群的重重屋頂黑鴉鴉疊成一大片,輪廓浮凸,形狀依稀;路燈透過松枝散出淡黃的光暈,把一條條走向不同的馬路在暮色中顯現出來成隊的自行車奔馳期間。便道上人來人往不時遮住我的視線,但我還是及時發發現那個向公共汽車站娉婷走來的女人。

    我斜穿人群向她走去,不聲不響地跟在她後面。昏暗的路燈下,她的臉顯得很光潔,一雙大眼睛奕奕有神,毛領白皮大衣、褐色長統靴光澤熠熠,招來路人不少目光。有些女孩子甚至走過去還扭回頭看。

    她在公共汽車站牌不停住,臉朝著公共汽車來的方向站著,束腰系帶的白皮衣顯出她身段的婀娜。我緊著她和她並肩站著,微笑地說:

    「好象在哪兒見過你?」

    她猛地回頭,帶著警覺的神情,接著鬆弛下來笑了,露出一嘴歪斜的牙齒和鋼絲牙套。

    「你好,喬喬。」

    「你怎麼在這兒?」喬喬往我身後看。「大冷天閒狂還是等人?」

    「等你。」一輛公共汽車進站,我拉著喬喬的胳膊往後退。

    「我有事找你,咱們找個地方說話。」

    「就在這兒說吧。」喬喬乞求地望著我。「我還急著回家。」

    「還是找個地方吧。」我拉著喬喬往身後一個酒樓的快餐廳里走。「咱們就上那兒說。

    這事挺羅嗦,一句兩句還說不清。「

    我們進了快餐廳,找了個角落坐下,我問喬喬:「吃點什麼」

    喬喬愁眉苦臉地說:「什麼也不想吃。」

    「那就來兩杯橙汁。」我去櫃檯端子兩杯橙汁放在桌上,在喬喬對面坐下,看著她。

    「求你了。」我們倆一齊說。

    稍停,我們倆又一齊說:「有什麼事就快說吧。」

    喬喬頭一扭:「真可笑,你先說吧。」

    「你不知道我要問你什麼事?」

    「不知道。」喬喬沒好氣地說,「我知道的事全告訴過你了,真不知道你還想問什麼。」她伏身注視我。「咱們別來警察審案子那一套好不好,有什麼話就直說何必拐彎抹角?」

    「好吧,直說就直說。」我坐正姿勢。「我想知道劉炎的情況。」

    我盯著喬喬,喬喬也看著我,她垂下眼皮,端起橙汁喝了一口:「我說過我不認識這個人。」

    我撐著桌子挪開身子,嘆道:「你看,是你不說實話吧。」

    喬喬沉默不響。

    「何必呢?」我說,「別人都告訴我了,你認識她還跟她很熟,瞞著不說有什麼意思?

    難道,咱們就這麼耗下去?「

    「許遜說的?」

    「對,」我眨眨眼。「還有高晉。」

    「喬喬端起橙汁又喝了一口:」不讓我說,他們倒給說了。

    你既然知道了,還問我幹什麼「?

    「他們沒細說,光說讓我來找你,說你都清楚。」

    「他們總是把難題推給我,自己當好人。」

    「我怎麼不知道你那個外號,你沒跟我說過?」

    「我為什麼要把難聽的外號告訴你?再多一個這麼叫我的?」

    「有,」喬喬撇了撇嘴。「背極狐狸。起這種外號的人真是缺德。」

    「她現在在哪兒?」我看了看以手已經很長的指甲。「北極狐狸。」

    「我真不知道你老要打聽她幹嗎?」喬喬直著脖子瞪著我低聲嚷,「你真以為找著她就能解決你的問題?告訴你,你倒霉就倒霉在那把刀上,那把所謂包銀的刀上化驗出了人血,和高洋的血型一樣。你就是找著劉炎也擺脫不了干係。刀是鐵證,可笑的是你還居然說刀是高洋給你的。騙得了誰?」

    「她就是高洋給的我。」

    「嘁,」喬喬不屑地一擺手。「隨你怎麼說吧,你跟警察解釋去。他們信就行。」

    「刀不是高洋給的我——是我硬跟他要的。」

    「別找劉炎了。」喬喬坐正瞧著我。「別找了,劉炎對你沒用。你那七天不是和她在一起,你在瞎費工夫。你要證明你那七天的去向,應該多從其它方面其它人身上想想。」

    「你親眼看見我從高洋手裡要走那把刀,當時你也在場。」

    「這就是說,」喬喬看著我嘆口氣。「你非要我作證人,證明你從南方回來後又見過高洋?我們一直保你,說你在廣州就和高洋分手了第一個走的,為這我甚至把然昆明遇見高洋的時間提前到廣州分手後,以便使你找到充分證據證明你當時在北京。你知道我擔了多大風險麼?為了保你,我把高洋的死期整整提前了一個月。既然你不領情,非要往自己頭上攬這件事,我也可以實話實說。對,我們都可以證明你在北京又見著了高洋,而且在我們大家都在場的情況下那把高洋買來當作工藝品後來成了兇器的刀被你據為己有。之後,高洋走了,你也有七天不知動向。這期間,只有我在昆明見了一次高洋,當時和他同住的人在旅館登記簿上使用的是你的名字。再之後,你重新出現在北京,高洋則音訊全無,十年後他被發現死在雲南的大山里被他送你的刀砍死。這都對了吧?這麼說使你滿意了吧?這就是你希望知道的事情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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