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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沒什麼可驚的。」我說,「他談的都是實話。在我看來再也沒有比這更合情合理的了。他考慮的很周到、很全面,這才說明他是認真的,只有逢場作戲的人才熱衷愛情至上、用空洞的海誓山盟欺騙對方——沒比這更不正派的了。」
「他對我提到寶石的事。」中年人看著我,「他多次在話中提到寶石,用寶石比喻女人,象徵能力,使我感到寶石並不僅僅是他信子拈來的象徵物,而是彼時他腦中心裡縈迴不去的具體物體,我們總是拿我們最傾倒的夢寐以求的東西來比喻其它。我們的談話越深入我這種感覺也就越得到了證實。他不肯具體說他將如何『設法』,我看得出他想說他要幹的事令他很興奮但又克制著自己不說,倒不是怕泄露秘密而是像所有想焰耀自己的人一樣故意用含混的說法使自己的秘密變得比原本更重要,在別人眼裡更秘不可測。他向我透露他有一條可靠的發財之路、『象寶石一樣可靠』。他有一群朋友正在南方等他,『都是些和我一樣的人』。他暗示我他那群朋友都是些正幹著非法勾當的人。我對他說這很危險,他笑了,就像你現在笑的一樣。所以我說你們有相似的地方,既純真又殘忍——這就是我當時從他現在從你眼中看到的。」
「這就對了。」
「是的,他當時對我說的也是這句話:」這就對了『。「
「你沒注意他穿的是什麼式樣的襯衫?」
「什麼?」中年人不解地看著我。
「他穿的是件帶條格的襯衫。」我笑說,「我還可以告訴你,他姓什麼叫什麼。」
中年人笑了,伸出一隻手指放在唇上:「我們有言在先,不提具體人這只是一場閒談。」
「對對,這完全是與我們毫不相干有關別人的一種趣事軼聞。」我拍拍頭。「你接著說吧。」
「後來我就走開了,走到女主人公身邊對她說:」祝賀你找到意中人。『她沒聽懂,問我什麼?我又把我的話重複了一遍,她笑了,對我說:「挺值是嗎?』接著她嚴肅起來,看了看遠遠坐著的那個男孩子,凝視著我點點頭,沒說什麼。再後來,那次聚會之後,我便聽說他們在四處借錢,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被糾纏過,我也未能倖免。女主人公找我借錢時說很快便還,甚至說好了還錢的日子,一個月以後。那是個春天,他們走了,從此再沒露面,一去不返,迄今為止十年了。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有沒有如願以償。我打聽過,可毫無結果,他們就像一股煙消逝在空氣中。有人倒是在南方見過他們,和一群小伙子在一起,後來據說是出了事,有人被捕,有人死了,再後來就一點消息沒有了。這些年我想著他們,這兩個人特別是那個男孩子總在我眼前出現。本來他們完全不必去干那些事的,他們沒窮到低於一般中國人的生活水平之下的地步,與其說這麼做能有所得不如說更可能有所失。他們不是小孩子,應該懂得這些——我非常想知道他們的結局。」
「你幹嗎不說你當時還對那個女人說了一些別的話?」李江雲說,「你對她說,你不相信這種組合能帶來什麼好結果,那種想法更是在犯傻,一廂情願。」
「是的,我這麼說了。」中年人微笑,「我還對她說,那個男孩並不特別適合她。他很危險,不是對別人危險而是對自己危險,經過這麼些年,我們應該謹慎一些。」
「女主人公是怎麼回答的你?」我問。
「她說,」李江雲說,「我們一生中一直恐懼的是什麼?不就是怕白活!」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餐館音箱傳來由於音量極低猶如喃喃私語的歌聲。
「這詞兒太棒了。」我們身後一個老爺們兒對正和他一起吃飯的女友說,「這詞兒我聽著真感到汗毛頓豎。『還有我的自由』,太悲壯了,話說到這份兒上還有什麼可說的?換我,充其量也就能把我的民主權利和經濟收入給你。」
「不要勉強,這些也不必給我。」姑娘說,「誰稀罕你給誰。」
「這手太厲害了。」男人兀自說,「看來這哥們兒也是被逼急了。」
我們相視而笑,一語不發,依次低下頭。 一夜大風。
清晨,我走在街上,氣溫很低,伴隨大風降臨的寒流使一切化開或將要化開的東西重新凍上。行人掩面疾行,樹木的枯枝在寒風中瑟抖。
一夥背著冰鞋戴著毛線帽的年輕人坐在我身後,一人端著一杯熱奶喝著大聲說笑。他們在稱讚一個人的滑冰技藝「就像專業退下夾的主兒,有她就沒咱們什麼事了。」「我從沒見過一個女的能站著豎起來劈叉我真擔心她的刀從後面甩過來剁著她的臉。」「我們真該和她認識一下學兩手。她穿花樣刀跑起來都比我們穿跑刀快,也不知她是怎麼滑的。」
從這個熱飲店的窗戶玻璃可以看到街對面的鐵柵欄內的冰場。天空蒼白,陽光慘澹,暗青色的光滑冰面上一圈圈人在滑行,有些人姿勢低些手臂擺動幅度大些速度也就明顯比其他人快些。整個冰場像一隻只不同速率的齒輪組成的運轉著的機器。有人在急劇地抱身旋轉隨即蹬冰滑走;有人速滑而來凌空一跳落地後箭一般地遠去;一隊同速滑行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斜行剎住激起一股又一股白煙般的冰渣。冰場在轉動,冰刀亮閃閃一片,碰撞在一起的男女在笑在叫。因為隔著一條街什麼聲音也聽不見,象是看一場大型的啞劇。
譚麗臉蛋紅撲撲地從窗外走過,看見我,敲玻璃嘴貼著玻璃喊什麼。「我沖她笑,她回身走上台階掀開棉門帘進來。
我起身給她讓座,沒留神碰灑了身後一個小伙子端的牛奶灑在他軍大衣上。
「對不起對不起,沒看見。」我說。
「長眼乾嗎的?」小伙子不遜地盯著我。
「我給你擦。」我在周身找紙或手絹。
「擦就完了?擦就能擦掉了?」小伙子把空杯往桌上一礅,對其他小伙子說,「喝杯奶還不讓喝。」
一個魁梧的小伙子坐著斜著眼看我:「你過來。」
「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站著不動。
「叫你過來呢,你害什麼怕?」小伙子問我,「你哪兒的?」
「就這旁邊地安門的。」
「嘿,他是地安門的。」小伙子們相視而笑,魁梧的小伙子說,「我怎麼沒見過你?」
「喲,譚麗。」我被我灑了身牛奶的小伙子扭頭看見譚麗,和她打招呼,瞧瞧我,「你們認識?」
「幹嗎呀,你們欺負人家幹嗎呀?」譚麗皺著眉頭走到我身邊,「這是我哥們兒。」
「不知道。」被我灑了身牛奶的小伙子解釋,「算了算了,咱們走吧!」他對其他小伙子說,「哥們兒就算了。」
一幫人站起來往外走,魁梧小伙子拍拍我肩膀笑著說:
「別介意,跟你悶著玩呢。」
小伙子們走後,我們重新坐下。譚麗瞅著我說:「瞧你,還緊張呢!」她笑,「這可和我第一次見你印象大不一樣。」
「這要是從前,咳,不提了,我不願壞在鼠輩手裡。」我笑。「我剛才是有那麼點緊張。」
「你找的人找到了麼?」譚麗問我。
「什麼?」我問。「噢,找到了,還得謝謝你。」
「我不是說沙青,我是說另一個女的,叫劉炎的。」
「你怎麼知道我在找劉炎?」我看譚麗。
「我怎麼不知道?」她笑。「都傳你在找她,找不著她,你就要坐牢。」
「好事不出門。」我嘆。「對,我是在找她,你也認識她?」
「聽說過,沒見過。我的一個女朋友和她很熟,常提起她。」
「你的女朋友?她叫什麼?」
「我也不知道她叫什麼。」譚麗笑,伸出兩個手指比劃著名。
「有煙麼給我一支,菸癮犯了。」
我拿出煙抽出一支給譚麗,替她點上。她吸了一口,打了個呵欠,眼淚汪汪地笑。
「也談不上是朋友,一起玩過幾天。她從來沒把真名告訴我,只知道你們男的都叫她『五糧液』,怪難聽的。」
譚麗對我形容了半天『五糧液』的長相:「瓜子臉,眼睛挺大,有個酒窩,牙齒不好老戴著矯齒器,總愛穿一身白,大概是逆反心理。」她問我想起是誰沒有。「她認識你。她說過和你很熟。前兩天我碰見她,她還說剛見過你。」
我點點頭說:「我知道是誰了。」
「聽說你有一張劉炎的照片,」譚麗說,「能叫我看看麼?」
「可以。」我掏腰包,「你什麼都知道,看來真是無密可保。」
譚麗拿著照片笑:「我是什麼都知道,我就愛聽別人的閒話。」她拿正照片仔細端詳,抬眼對我說。「沒我想的那麼漂亮。」
我笑:「一般人吧。」
「我再看看。」譚麗又認真盯著照片看了一陣,然後把照片還給我說,「這照片我見過。」
我沒說話,看著她。
譚麗把煙掐滅,捂著額頭。「讓我想想,我是在誰家見過的這張照片。我記得當時看的照片不止這一張,整整一本,都是黑白照片。在誰家呢?」
「慢慢想。」我說,「要不要再來支煙。」
「不,一支夠了。」譚麗莞爾一笑,又隱入苦思冥想。俄頃,抬頭笑,「那人叫高晉,我想起來了,住在一個老宅院裡,院子很漂亮,我記得有遊廊花園和假山,說是解放前一個什麼大官的宅子。當時外屋有很多人在打克,抽一屋子煙,我一個人在裡屋看照片。」
「你還記得什麼?當時高晉在場嗎?」
「在,當然在,在外屋。我記得我還沒看完照片,外屋就嚷嚷起來。我走出裡屋一看,新進來一個男人正在和高晉他們說笑。」
「那男的穿著一件條格襯衫。」
「是的。」譚麗驚奇地看著我。「我想他剛從很熱的地方回來,除了襯衫就穿了件西服。當時北京天氣還很冷,我記得屋裡有個人還穿著翻毛領的空軍夾克。他帶了很多東西,大箱小包,還有一把非常漂亮鞘上包著很的長刀。那人也就只好給他了。那個穿皮夾克的人拿著刀在屋裡亂劈亂砍……」
「後來呢?」
「後來我回到裡屋繼續看照片,從打斷的地方接著看。我發現這張照片,劉炎的照片被人取走了,相簿上空了一塊很顯眼。我不知道是誰取的,好象只有穿翻毛領夾克的人在我之前進過裡屋一次。我堵著裡屋門口站著,他要進去我必須側身讓他一下。」
「當時屋裡還有誰?」我問譚麗,「你有印象嗎?」
「還有『五糧液』,那次就是她領我去的。還有三兩個人我不認識,都是男的。」
我點菸,憂鬱地吸:「都是男的。」
譚麗笑:「你很愛她是嗎?」
「誰?噢,大概是,我想是。我們雖然慘點,愛愛總是可以的,哪怕人家不愛咱呢。」
「你真不錯,你們這個年齡的人。」
「怎麼啦?」我看著譚麗。
「沒怎麼,」譚麗低下頭玩著垂下來的桌布角。「你們好歹還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