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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餐廳里熙熙攘攘。人們在吃在喝在聊天。我看著各種隨意端取的玲朧剔透的糯米和肉類製作的早茶點心欣喜暗生,什麼都要嘗一點,樣樣感到可口,那個本地籍的同伴也因此十分自豪。我正在吃一種聞所未聞的蝦餃,看著另一種聞所未聞的透明馬蹄糕。注意到了人叢中的一張臉,一張沒戴眼鏡的胖臉,他正在吃一根小巧的油條。我覺得他跟周圍搖著扇子穿著汗衫趿著拖鞋的本地食客毫無二致,一杯茶二件點心一副閒適的神態。我想周圍有些人還認識他,他們在用廣東話聊天,他不但會意報之微笑還間或用廣東話插上一句。我在他臉轉向這邊時朝他微笑,指著旁邊的一張空位叫他過來。

    他戴上眼鏡走了過來坐下什麼也不吃,發現我有個伴後對那個男孩子十分客氣,客氣得有些謙卑。我和他聊天打趣問他近日動向,他什麼也不講只是微笑。老氣橫秋地和那個男孩談工作談辛苦,兩個人談的很累。男孩明顯在敷衍他,我想他也感覺得出來。但仍不卑不亢鍥而不捨。男孩聽我說他是作家後很說了些刻薄話,貌似調侃實含譏誚並做出種種與我親密狀。

    他告辭了,頗為得體地告辭了。說他要去趕飛機,在餐廳外的路邊叫了一輛計程車還回過頭來向我們招手。我們在街道上急劇地拐彎,背著書包的兒童在前面過馬路,我們從他們身邊危險地擦過,街邊鮮花店水果店一片艷麗,首飾店的珠寶光華熠耀。男孩告訴我他決非去趕飛機肯定是乘車到哪個公園湖邊坐上半日,然後再叫一輛計程車在城市裡繞上個大彎,悄悄回到他在這兒附近的寓所。他見過多次在早晨散步和黃昏納涼的人群中,因他總穿著條格襯衫而有印象。這人是個騙子,百無聊賴拈花惹糙的騙子。他的一口洋涇浜廣東話一聽就是外地人。男孩諄諄告誡我,大凡棲在這個城市的北佬十有八九不是好鳥。我嘴上唯唯諾諾臉上很乖很馴順,心裡說弟弟:你不必把你的生活經驗加諸於我。

    我始終沒告訴那個男孩,我和他又見了一面。那是我臨走前一天的傍晚,我在晚風中散步懷著憧憬,他迎面而來。實情可能正如那男孩聽言他住在附近,可我仍感到欣慰感到愉悅。我喜歡和他再三邂逅。我們並排走。我告訴他那男孩的看法,似乎在他面前我什麼都肯說。他說那男孩說的是對的。

    任何事情總有它規律性的東西可循,人也一樣,陳腐俗套也往往一語中的。他說但是一顆鞭炮不可能無窮盡地響下去,山崩地裂之後便是無害的了,即便鞭炮不甘也無餘勇可賈。

    他自稱是個「倖存者」,是一朵紙屑,被火藥燻黑的紙屑、遠遠炸飛的紙屑。他對我談起燃放鞭炮前的興奮和期待以及巨響過後的寂靜……

    街市昏暗,人車如織。我看到那三個警察在人流中迎面緩緩而來,交臂、錯肩、走過——我戴著口罩象從碉堡的炮眼向外張望。許遜和喬喬走過來,走過去;瘸子和黑皮大衣走過來,走過去;李奎東、汪若海、吳胖子和劉會元一一從我面前走過。我簡直沒有勇氣再往前走了,我想我還會依次遇到張莉、金燕、胖姑娘和每個我認識的人。沙青在我身旁咬著唇默默地走,驀地也掉過頭順著大家走過的方向走了——她看到胖姑娘後面的譚麗。我孤單一人向前走去,看到高晉,看到夏紅、新郎新娘、糙漢壯漢、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形形色色男男女女等。我走到一個街口,人稀少了,路口的店鋪都上了板,路燈幽亮,一片空曠。塞得滿滿的果皮箱口不時被風吹落一張紙屑在街道上打著滾兒地走一陣停一陣。

    一個人穿著大衣邁下馬路走過來,走過路燈時我看清了他的臉,是高洋。後面又有一個人大步追了上來,從軍裝式樣上我認出是卓越。他們毫不停頓地走,消逝在黑夜中。我立在街口等著,一個高個苗條穿著華貴的女人踽踽獨行慢慢走到路燈下,是劉炎,像照片上那樣垂著眼皮面無表情。我小剩地叫她,她緩緩地轉過臉,抬起眼,走過來,詫異地辨認我,當她抬起眼時我認出了她。

    「你在這兒幹什麼?」李江雲問我。

    「我在等人。」我看著四周說,「你怎麼會來這兒。」

    「這麼晚了等誰?」李江雲回頭往黑暗的街道上看,繼而露出微笑,「不是等我吧?」

    「你從哪兒來?」

    「你到哪兒去?」李江雲挽著我轉身往回走,「回去吧,你等的人不會來了。」

    她的手緊緊有力地攥著我的胳膊,我掙扎著扭頭往回看:

    「就差一個了。」

    街道上空空蕩蕩,那個人沒有出現,連影兒也沒有。

    「已經過去了。」李江雲再次拖著我往前走,「你等的人已經過去了。」 「你這是犯罪呀。」

    「犯罪就犯罪吧。」

    「你不能再等會兒嗎?讓我喘口氣,就這麼下車伊始?」

    「我不想跟你多說話,但凡一說話就不定被你岔到哪兒去了,我們說的夠多的了。」

    「讓我自己來讓我自己來,你慢點,你把這個都扯壞了,這兒還有個暗扣,這種機關就是專門設計用來防範你這種人的。」

    「我看我們就免了那些繁文褥節,單純一些吧。」「我也看不出你有什麼錦上添花的本領。」

    「我這人,嗯,不能分心。如果過分沉醉於手段,最後總把目的忘了……別動,現在很關鍵。」

    「怎麼樣?差強人意志吧?你幹嗎還睜著眼睛,這麼看著我,就像這件事和你沒關似的。」

    「你不覺得你話太多了嗎?你總是一向在這種時候嘮叨個沒完嗎?」

    「我怕你緊張,和你說說話可以使你鬆弛一些。」

    「你這幾天,事兒跑的怎麼樣了?」

    「有些進展但離見分曉還早。」

    「那麼,你對你過去的事有了一些了解了?」

    「是的,這種了解是很激動人心的,你應該感到榮幸,要知道你是在和一個非同尋常的人打交道。」

    「你過去是什麼樣兒?」

    「據說,從種種跡象看,我過去是一個很有些無情的匪徒。」

    「你有那麼精彩嗎?我看不出來。」

    「是呵,經過這麼多年,我看上去是很普通了。」

    「跟我講講你過去的事,那人真是你殺的?」

    「我不願講過去的事,那些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吧,我很滿足目前的生活。人總不能一輩子瘋瘋顛顛,年輕的時候該闖該打可以鬧些事情也算痛快過,上了年紀就安安靜靜地修身養性頤養天年了。」

    「這話聽著倒像是飽經滄桑的人說的。」

    「我是飽經滄桑。想當年,我們一群朋友從部隊剛復員,那真是風華正茂,精力正旺盛,沒不想幹的事,沒不敢幹的事,那才回國家的主人呢。想愛就愛,想禍害就禍害,誰也攔不住。也就是沒趕上好時候,落糙為寇了;退幾十年,哥兒幾個也割據了……睡著啦?怎麼不吭聲了?」

    「嗯,我都睡了一覺,你抒情把我抒迷糊了。」

    「精神點,我就怕你睡著,所以才說個沒完。那會兒我可不像現在,受了氣也就忍了:挨了耳光還得沖人笑顯得寬厚不計較。那會兒,嘁,一個眼神不對,菜刀就上去了,沒客氣;哥們兒犯著了,該急該拼也照樣兒。」

    「你覺得有意思嗎?」

    「什麼?怎麼沒意思?咱這兒嘮著磕兒動彈著哪兒都不閒著,身心多愉快。」

    「我給你劃塊特區吧。」

    「別動別動。」

    燈亮了,我和李江雲都坐了起來,倚在床頭,李江雲打量著我。

    「別,別,別假裝特激情,特陶醉。」

    「我很慚愧,我的顛峰時期已經過去了;過去別人在事後總是極為幸福,意猶未盡。」

    「別難過。」李江雲撫摸著我說,「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誰也不能一輩子獨占鰲頭,誰都有完的那一天。你已經活得很有點豪傑的味道了,不是殺過人就是jian過人,占上哪條都夠人尊敬的,都算沒白活。瞧瞧別人,有殺人比你殺得多的,好人不比你jian的少的,現在不也都安分隨時地打著大極拳,跳著『的士高』,小酒喝著小覺睡著,冷眼看上去也就是糟老頭子一個。拿出點末路英雄的勁兒。」

    「可我手腳還利索,我還想有所作為。」

    「可以啦,都讓你一個人『作為』,別人不全閒著了?『作為』就像一塊蛋糕,一人一塊還有很多輪不上的,吃了還去切那就算多吃多占了。」

    「你的意思我這輩子這麼著就算交待了?再活也是瞎活?

    看來這人要不是我殺的我還冤了。「

    李江雲瞅著我,一笑。

    我看著,半天,「唉」地嘆出一口長氣。

    「別別,你可別嘆氣,我見不得別人嘆氣。」

    我看著李江雲,不再嘆氣,只是看著她。

    「怎麼啦?」李江雲笑著問,「幹嗎這麼看我?」

    「咱們還有沒有正經的?」我問李江雲,「咱倆,你我之間還能不能談點推心置腹的話?」

    「你別急呀。」李江雲撫慰我,「別急別急,當然可以,你想說什麼就說,我聽著呢。」

    「要是連咱們倆都什麼也不能說了。」我說,「那我就再沒人可以說了。」

    「說吧。」李江雲嚴肅起來,坐正。「我不笑了。」

    「我……」我吭哧半天,漲紅臉,垂下頭。「算了,也沒什麼可說的,說出來也怪沒勁的。」

    「那就睡吧,想起來再說。」

    李江雲躺下,我也躺下,我欠身問李江云:「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特壞特無恥?」

    「說老實話,」李江雲睜開眼,「沒有。說老實話,你還夠不上壞,我深知壞的含義。」

    「真的?」

    「真的。」

    「我要說我聽了感動,你肉麻嗎?」

    「肉麻,」李江雲閉著眼微笑說,「睡吧,你的靈魂也該安息了。」

    李江雲已經熟睡,我卻仍然毫無睡意。我下了床,巨大的黑影伴隨著我在屋裡移動,我點起一支煙閉眼遐想,無邊的黑暗中慢慢滲透出其它顏色,組成一個個斑斕晦暗的畫面:

    我在殘陽如血的群山間行駛,越駛越遠,一個人影被另一個人影從山脊上推下去,飛舞的胳膊晃抖,傾斜的身軀交錯,踢起的腿久久印顯在嫣紅的暮色中;我在鋪著猩紅地毯籠罩著赭黃光線的走廊上躡手躡腳地走,拎著一隻別人的皮箱,條格襯衫在樓梯拐角露出,這時高洋拎只皮箱從走廊另端躡手躡腳走來像我鏡中影象;劉炎緊挨著我,濃郁的香水味在車內擴散,夜色中空蕩的街道退去一條又展現一條,每一個街口都放she狀地伸出去無數條黑黝黝的街道,商店一排排不鏽鋼門帘泛著光澤。這一切既清晰又虛浮,我無法分辨哪些是確有其事,哪些僅僅是想像。我們踹開胡同里一座四合院的門手,端著無形的衝鋒鎗,嘴裡發出「噠噠」的聲響向院裡掃she;我們拖著少年的高洋走過柳枝飄拂的樹下用繩子將他綁在樹上揮舞著柳枝抽打,挨打的和抽打的都咧著嘴笑;少年高洋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臉色蒼白,卓越含了一口水向他臉上噴去,他倏地坐起。這是我們小時候常玩的一種殺人遊戲,幾個人扮兇手,其餘的人扮官兵,給兇手幾分鐘的時間四處藏匿,然後官兵出動追捕。儘管官兵享有逮著兇手後嚴刑拷打的權力,但所有人都爭當兇手,因為兇手在逃跑時可以捉弄大家,被俘後又有表演的權利,盡可不屈不撓是遊戲中最出風頭最有創造性的人物。兇手無一例外地被我們演成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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