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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你?」姑娘看著我,風騷地笑了,「別逗了。」
「怎麼是逗?」我沒言語,黑皮大衣先急了,「你找方言我們給你找來了。別害怕,是他,你就說是他,有我吶。」
「他怎麼可能是方言?」姑娘上下打量著我,「方言怎麼會是他?人家穿的可是英國『快扒』。」
「真侮辱。」我笑著站起來,「那要不是我,我可就跟你沒完了。」
「我什麼時候借你的錢?」我走近問姑娘。
「錯了。」黑皮大衣忙攔住我,「算了算了,這事錯了。誑了她錢的是另一個人。」
「問清楚吧。」我推開黑皮大衣,「我不想把這姑娘怎麼,就想問問。我還真沒覺得這姑娘斑讕。」
「錯了還有什麼可問的?」黑皮大衣又擋住我,「問我。」
「沒你的事。」我說,「是那個方言的事,我想打聽打聽。這事怪有意思的,還有一個方言,是吧,款姐兒?」
我讓黑皮坐下,微笑著,聽聽故事。「這事我比你感興趣,」
我對姑娘說,「那個方言也欠我一筆錢。」
「我是在友誼商店門口認識方言的。」姑娘講。「那個方言又高又胖小平頭戴副黑框眼鏡,她把他當日本人了。她對他用日語說希望跟他兌換些日元外匯券或他身上有的其它什麼,總而言之用她的特產換他的特產。他對姑娘用漢語說跟我講中國話,我聽得你講日語我反而懵懂,總而言之裝的像個大尾巴狼。我把他當成日本的中國油子了,姑娘慚愧地說他叫我跟他一起坐計程車走,我答應了。他說他叫方言太郎。
這個方言太郎自稱是一半一半,父本中國母本東洋。所以日本中國的貓匿全知道,滿口的北京土話連我都聽著不明白,沒兩下子就被他哨暈了。姑娘跟他坐飯店泡酒吧進賓館客房該乾的全沒省略,發現這位即便不是日本人也是個地地道道的國際「大款」,出手大方服裝考究貼身總是一百二十支紗的高級條格襯衫。
「他很古怪從來不在一個飯店住一夜以上,象個不停跋涉的旅人卻又漫無目的,從未見他辦過什么正經事和什麼人接觸,只是終日東遊西逛。他不喝酒,煙抽得很兇,到任何地方都是貼邊走貼邊坐不停地覷視周圍的人。有一次他在睡覺,我閹著沒事戴他放在桌上的眼鏡玩,發現這是一架平光鏡,可他鼻側已經深深留下了鏡架的印跡。他對北京很熟,有時風大天寒,他就叫上一輛計程車在城裡轉,指點司機穿各種各樣的小胡同在一個地方停下來看很長時間行人,那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居民區而他看的卻是那麼專注默不作語,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看我。想起碼有一次他眼裡有淚水,他告訴我,這都是他父親過去住過的地方。
「有一次我午睡起來發覺他不在,便自己下樓去飯店商店區逛,路過一個酒吧時看見他和一個男人坐在一起。我逛了一圈回來時,他們仍坐在一起。我從他身後走近他們,坐到他們鄰桌想聽聽他們談什麼。他們卻很長時間一句話不說,就那麼坐著。我不知道這男人是他什麼人,顯然這男人常來這家飯店,所有服務員都認識他而且畢恭畢敬。我想他也一定很有錢。
「我離開酒吧走出很遠回了一下頭,發現方言太郎隔著玻璃幕牆盯著我,他的目光很冷漠。
「隔了不久,我又接了一個電話,是個男人打的,問了句『方言麼?』我剛說『不是。
『對方就把電話掛了。方言對我接了他的電話表現出的不可思議的暴怒令我很吃驚。那之後的一分發生夜,我醒來發現他不在了,我沒在意又睡了過去。早晨,我起來發現他走了,卷了我所有值錢的東西走了,連房錢都沒結。我特憤怒「。姑娘瞪圓了眼睛瞧著我們說。我嘿嘿地笑,」我倒覺得方言太郎比較棒。「
「沒這麼卑鄙的。」姑娘白我一眼,「中國人都干不出這種事。」
「後來呢?」我笑著問。
「沒後來了。」姑娘說,「我還能怎麼著,只好趕緊溜吧!他倒還客氣沒把我衣服也捲走。」
「到底沒人付房錢。」
「我已經受損失了。」姑娘討好地沖我笑,「其實我也想過,他用的是假名,方言可能不是他的名字。有一次我和他在大街上走,路邊有人叫方言,他嚇得頭也不敢回,雖說沒跑也著實競走了一陣子。當時我以為他不願被過去的熟人碰見。那會兒我已懷疑他不是日本人了,現在想來那人叫的一定是你,你當時大概也正在街上走。」
「我覺得,」黑皮大衣對我說,「這個方言沒準是你的熟人,你認識他,要不他幹嗎不叫我的名字。」
「這很難說。」我正兒八經地說,「誰不喜歡有個響亮的名字。我這個姓氏一度很顯赫,鄙人祖上很出了些名臣,就是當今內閣也有鄙人同族人在任『行走』。」
我走到裡屋去叫劉會元。劉會元正坐在那兩個執刀的粗坯中間推心置腹地對他們說:
「這事要放在從前,你們這麼幹我決不答應。」 這地方一片漆黑寂無聲息,我還以為我進了一座空房子,接著一道白光掠過,瞬間照亮了擠擠挨挨的人頭,廳內變成霧狀的桔紅色,音樂滾滾而來,人群涌動起來,一個沙啞的男聲在人頭上四溢滯留。「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
我撅著屁股高抬腿一跳一蹦地鑽進人群,在每個姑娘的臉上打量察看。我轉到一個醉酒般搖搖擺擺原地抽筋的姑娘面前圍著她跳躍像鴿子圍著雞盤旋。
「譚麗,譚麗。」我大聲叫她,「睜眼看看我,還認識我不?」
姑娘睜開眼,慵懶地瞅我,又閉上繼續搖頭擺尾。
「我是方言,跟沙青特好的那個,想起來了?」
姑娘又睜開眼。旋即閉上,點點頭。
「沙青在哪兒?我要找她,找她有事。」我四處環顧,跳著,踢著腿,不時踢在自己屁股上,「這他媽曲子這麼長,咱們到外邊說去。」
我扶著暈乎乎的姑娘分開人群往外走,一路仍晃著頭顛著腳。
來到舞場外頭,我鬆開姑娘,震耳欲聾的音響弱了些,舞場內變成一片霧狀的海藍。
「我是方言,你把沙青的地址告訴我。」
姑娘大汗淋漓,呆滯地瞧著我,似乎不明白為什麼我對著她臉說個不停。
三個瘦瘦的小伙子從人群中擠出來,圍住我好幾隻手推操著我:「你幹嗎?」
「不幹嗎?」我保護著自己,「就問她個人問完就走。」
「問什麼,有什麼可問的?」三個人開始動手打我,往外打。
我一邊護著頭招架著,一邊退著說:「別打別打,我這就走——譚麗,沙青住哪兒?」
「走吧,甭理丫的,咱們跳舞去。」一個男的騰出手帶著譚麗往回走。
譚麗怔怔地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喊:「拉索發米來多。」
「音樂學院?」我肚子上挨不一拳一下岔了氣,但我貓腰時明日了過來:電話號碼。
「他穿得比你整潔多了。」
我和沙青站在大柵欄的環形電影館裡。這是個球型建築,遊藝性質。每天不停地在一百八十度寬的銀幕上放兩部表現飛翔和疾駛的短片,買一張票進去可以無休止地看下去。沙青是個嬌小的姑娘,光嫩的臉上沒有絲毫被做舊的痕跡。她對我貿然打電話相約十分警惕,堅持不肯在私下場合見我,我們就約在了這個鬧中取靜的地方。彎形館內一無所有空空蕩蕩,只在地中間橫設一欄杆,看電影的人大都散站在後壁,唯我二人和幾個孩子倚欄而立。
我們是在北京飛廣州的飛機上認識的,我們鄰座。那是春天,我為出版社組稿。他說他是作家,語調低沉有半音階,面目矜持有儒者風度。他說他寫過《春之眼》《鈴之閃》和《活動變人形》毫無愧色心地坦然眼中流露謙遜之光。我說久仰!書我都看過,不但看過,還編過其中一本。你胖了也長個了連眼鏡片也薄了,是我沒認出你,還是你換了砂型。他揚著臉從容地說是你沒認出我,那個當了官的是假的,真人比他要胖象我這樣。他始終不笑,談學運談流放談寫作,雖不夫雲山霧沼卻也有板有眼。我簡直被他感動了。我從沒見過這麼硬吹硬侃被戳穿了仍不改弦更張,這非得有點不屈不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二桿子作風。
沙青說她從起飛到落地二個半小時楞是被這個又高又胖戴墨鏡西服內襯條格杉的方言侃了下來。沙青和他步出機場接沙青的人沒到或是沒走出來,她和方言乘上他叫的計程車去了市里。在一個大飯店分頭開了房間。沙青很煩躁而他很愜意。他請她吃飯洗蒸汽玩地滾球打撞球。他像回到家一樣自在熟悉各種玩樂技巧:
撞球一口氣能打上百分將台面打得稀稀落落;那悠閒那從容十足一個終日藉此消磨時光的老手。他堅持說輿是作家,「我和他們沒有質的區別,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們寫我不寫。為了便於說明問題,我隨便舉他們某個人的作品說明身份實在無可無不可。」他說他喜歡沙青,他這麼說並無猥褻之意。沙青說他喜歡我的意思是喜歡我的聲音,在異域聽鄉音令他有莫大欣愉。像我這種職業的人你知道總是要四處跑的,久而久之南北薈萃人如輕絮反認他鄉是故鄉。他這麼說根本不像剛從北京離開,聽上去有些古怪頗似造作之語,否巴便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和他坐了半日也覺無聊,況有正事在身抽暇給接我的出版社打了個電話。對方正急得叫苦連天沒接著人,生怕一個女孩子人生地不熟遇見什麼壞人被人拐走沒法交待。接到電話喜出望外叮囑她原地別動這邊立刻派車去接。接來了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一進飯店大廳就四處尋覓,看到沙青和他坐在一起走過來連連握沙青手催促她馬上走,警覺地打量這衣冠楚楚的男人。他們的態度不太友好不太禮貌。後來他們也說了他們認定他不是好人心懷叵測,但他毫無侷促毫不理會坦坦地坐在那吸菸連站也沒站起來。當我向他特別時他也只是點點頭眼睛立刻看向別處其冷淡客套就像他從來沒見過你也沒跟你說過半天話。
那天我和當地出版社的一個男編緝去飲早茶。他是個剛分來的大學生,對我很好也很機智。這幾天都是他陪我跑,我們相處甚洽。你知道他對我的好意已經帶點浪漫色彩了。在這個豪華餐廳比比皆是的城市,我們去的那個餐廳並不特別有名,按當地標準也只是中檔。顧客大都是附近居民,我們也是順腳,那個餐廳就在出版社街對面。那天早晨已經很燥熱,陽光透過梧桐樹繁茂寬大的葉子斑斑點點灑在濕漉漉的馬路上,路邊有條暗綠色的河,上面飄著厚厚的浮萍團葉相聯,臨河便道上有滑溜溜的青苔,快慢車道之間和餐廳窗外以及河對岸的居民區屋前房後到處可見芭蕉鐵樹魚尾葵,白霧繚繞在綠色植物叢間。我一直想給方言打個電話問候一下,我總覺得應該這麼做即便是萍水相逢;我也的確打了,可他住的房間換了人。我心裡總惦記著這事,不知他在哪裡閒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