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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沒有,如果看到我會有印象的。」

    「他是哪兒的你不知道吧——這馮小剛?」

    「不知道。聽口音是北京口音,但我從沒見過他。我記住他是因為他和電視藝術中心的一個美工同名,那個馮小剛經常客串越南軍官犯罪分子什麼的——長得也像。」

    「走了」。我站起來,「順便問一問,你聽說過『五糧液』嗎?」

    「沒有。」喬喬眨眨眼說。

    我笑:「我說的是酒。」

    喬喬也笑:「你又開玩笑了。」

    「你女兒,」我走到門口,回過頭說,「像你。」

    喬喬掩飾不住自豪地笑:「別怪汪若海,其實他也是老實人,讓人當槍使,要不也不會蹲那麼多年。」

    那天夜裡百姍家燈火通明人影倏晃,我一進胡同口就看見夜空中那一排明亮的窗戶像是有很多人在裡面狂舞或翻箱倒櫃。

    我走進樓道也聽見上面嘈亂的人聲和紛亂的音樂,但當我敲門時這一切就驀地消逝了,屋裡只有李江雲一個人,一切物品井然有序原封未動。李江雲沖我笑,笑得很動人。她說她在等我,既然我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她也就該走了。我說你不能走,今晚不行,今晚我需要和人在一起,今晚我心情寂寞。這時那聲音並沒有完全消逝,只是微弱了仍滯留在這套房子的各個角落,只要我們閉上嘴不說話,便稠稠地飄動起來,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人用不同的音頻竊竊私語時,慡朗笑時,而哭泣夾雜著時斷時續的音樂,椅子倒地的咕咚聲和火柴擦磷紙的嘶啦聲以及瓷器相碰的丁當聲,開門關門腳步走路水龍頭流水等等就像一盤錄下某年某月某間房內發生過的一切的錄音帶正在轉動。

    我邊脫衣服邊對李江雲說這是一間有記憶的房屋對不對?這間屋裡發生過什麼淒側感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們現在哪裡?李江雲說主人公們已忘了自己來過這間屋子,那記憶只存在這間屋子的磚fèng里了。每逢天陰或有大風會有一些回聲。我脫光膀子簌簌發抖地問李江雲那時我在哪兒那時你在哪兒。那時你在天空那時我在沼澤。李江雲說,忘了嗎那時碧天如洗一覽無餘你我都無色透明。想起來了我笑著說,輕風吹過我的臉,你我緊挨在一起沉甸甸地彎下腰,田野金黃,你我吸天地之雨露日月之精華在同一個麥穗上分孽,隨後分頭脫粒分頭裝袋分頭磨麵分頭吃下分頭循環分頭分泌——敢情咱們原來是熟人。我過去拉李江雲,既然熟門熟路那也就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李江雲任我拉著手就是不起身:我可真是引狼入室。

    李江雲笑問,難道真的在劫難逃?我掉頭爬上床披著被子盤腿坐在床上對李江雲說:「放心,我有愛滋病,不會昧著良心傳播的。」

    「你倒也配。」李江雲笑著說,「那是洋人的長技。」

    「我們坐一宿吧。」我鄭重地建議。

    「那倒用不著。」李江雲笑,「戒菸不在吃不吃戒菸糖。」

    李江雲大方地脫衣服,燈下我看到她緊身穿著一件暗紅色的毛衣,隨之,燈熄了,屋裡一片漆黑,只有窗簾被月光透she現出剔透的花紋圖案。

    出於禮貌,就寢後我把手輕輕搭過去。她握了握我的手然後推開:「謝謝。」

    「和蛇呆在籠子裡就這勁兒吧?」我裹緊被筒小聲嘟噥。

    一隻冰涼的腳伸進我被筒,我一哆嗦,另一隻腳也伸了進來。這隻腳同樣冰涼。

    當我們的喘息都平穩、均勻了後,我聽見一種近似簫的音色的長笛聲遠遠傳來,隨著風向的變換忽強忽弱,慢漫滲進屋內停在窗上幽幽地縈迴不已。那些聲音又回來了,像一根根弦接連繃斷,錚然作響後在寂靜中餘音裊裊。

    我好象在酣睡,又好象從床上坐了起來,循聲赤腳走到外屋。外屋仍是燈光雪亮,一個臉上有鮮紅蝴蝶斑的女子在那裡打電話。她一遍遍撥著號盤舉著話筒長時間地等待對方接電話,嘟——嘟——的電話音在整套房子裡迴蕩,那節奏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心臟在我耳邊跳動。我好像並沒有開口同她說話。她也沒看我一眼,但不知怎麼就像是有人在說話。我似乎知道她是在給一男人打電話,那是她從前的男友留下來的一個號碼,她很久以來就一直在夜裡撥這個號碼,卻總是通了沒人接。房間裡有個聲音老在說著一句話,那句話像是我對那女人說的又像是那女人對我說的。那聲音不斷重複這句話,瓮聲瓮氣,愈來愈擴大,仿佛有一張巨大的臉對著麥克風正念著,唱針不走了唱盤在原位一圈圈地轉著。我回到了臥室又像是仍在明亮的外屋站著,那女人仍在等人接電話,那聲音仍在屋內迴蕩。我躺在李江雲身邊睡著,室內晦暗,那個女人站在床邊看我,臉上的蝴蝶斑就是黑暗中也十分鮮紅。

    她躺到了我和李江雲之間,我想趕她走又似乎無動於衷。她把手伸向我的臉,我看著那張開的手掌一點點逼近,我從被窩裡伸出手握住那隻手。那隻手從小臂那兒斷開了像膠粘的假手從原斷裂處脫開了。那個聲音仍在無休止地重複著那句單調的話,直到天明我從床上醒來那女人那斷手那聲音才一起倏然而逝。

    陽光充滿室內,李江雲已不知去向,我獨自躺在床上想著那句話,夢境已模糊,但這句話格外清晰:「在你身上有一種我熟悉的東西。」

    我起身走到外屋,百姍臥室的門緊緊關著,我推了推,門是鎖著的。

    那天,我盤腿坐在床上哭了很久,鼻涕一把淚一把。 「瘸子說,劉炎的樣子已經變了,他完全是憑直覺一把蓐住了她,蓐住了才打量,要不是咱們剛找過他很可能對臉走過去認不出來。」

    我和劉會元在街上匆匆地走,陽光照在路邊公園的冰面上水琳淋。一些滑冰的人在水淋浴的冰面上戰戰兢兢地滑,象一群沒大人領著的蹣跚學步的孩子。今年暖冬,時常聽說有滑冰者掉進冰窟窿。

    「瘸子也夠能耐的,他要再不瘸非成了精。」

    「他要不瘸那天理不容。」我笑著說,「我倒非常關心他是不是被徹底打殘廢了。」

    「你認為劉炎會不會還記得那些事?她若也像你一樣全忘了那就有好戲了。」

    「那我就找一個最近的茅坑,一頭扎進去——我還活麼勁。」

    「你真的,嗯,『耐』過她?」劉會元瞧著我笑。「一想到你居然還有過這種經歷我就覺得有意思。」

    「咱們不含糊,」我興沖沖地往前走,「當年咱們也轟轟烈烈過。」

    我一進瘸子的窩就發覺中了圈套。屋裡有很多人,都象在等我。瘸子十分得意,小臉光溜溜的沒留下受過荼毒的痕跡,笑著說:

    「哥們兒你們那天忒不仗義了。」

    一個相當面熟的男子站了起來,我看到這屋人里沒有劉炎。

    「可惜你們沒看見我怎麼抽那胖廝的。」瘸子笑說,「打得那慘,真是慘不忍睹。」

    「人在哪兒呢?」劉會元還問。我已經認出這男子就是曾在街上嶷過我的那個穿黑皮大衣的人——黑皮大衣就扔在沙發上。

    「人在哪兒呢?」瘸子笑眯眯地問黑皮大衣。然後又對我們說:「他知道。」

    黑皮大衣笑著說:「你找她,她也正在找你,我看你們誰也別費勁了,我全替你們辦了。」

    「瘸子,」我沖瘸子點頭。「咱們這輩子還見呢。」

    「不見了,」瘸子沖我擺著手,「見不著了。」

    「怎麼回事?」劉會元沖瘸子嚷,「我們來這兒可不是看糙爺們兒的。」

    「沒咱們的事。」瘸子拉著劉會元,「咱們到那屋去,給你看看瘸爺心愛的東西。」

    「躲開,別拽我。」劉會元甩了瘸子一個翹趄。

    這時,坐在一邊兩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噌地站了起來。一看他們,我笑了,這兩漢子坐著十分唬人,上身寬大,但一站起來卻只到我膈肢窩,一個O型腿一個X型腿。很快,我就不笑了,這兩漢子各抽出一把墊在屁股底下的刀,那刀恨不得比他們倆都個兒高,那是日本兵在二次世界大戰時步槍上用的「三八」刺刀,一把頂住我腰眼一把頂住劉會元,我納悶地說:

    「什麼時候警察也都帶叉子了。」

    「警察?」黑皮大衣怔了一下說,「別打岔,這會兒你就是按快門警察也來不了。」

    「別用勁兒別用勁兒。」我仰弓著身子往前走,不滿地說,「尖兒都扎著肉兒了。」我對黑皮大衣說,「你管管他們,咱們有什麼說什麼,不帶上刑的。」

    「講理?講理就好,我這人一向喜歡講理,咱又不是粗人。」

    黑皮大衣對他手下的漢子說,「悠著點,這是咱的客人。」

    「我沒用勁。」漢子在我身後分辨。

    「你得想著他比你個高,你沒用勁他已經透了。」黑皮大衣白了漢子一眼,又滿臉是笑地對我說,「坐吧,既然和和氣氣。那咱們都和和氣氣的。」

    漢子們都收了刀,繼續站在一旁。

    我坐下,看了一眼那兩個漢子又忍不住想笑,那刺刀竟可以象指揮刀一樣被他們雙手扶柄杵地站著。

    「你怎麼淨用的是這種人?」我問黑皮大衣。「漂亮點的流氓沒有?」

    黑皮大衣臉刷地紅了,揮揮手,對那兩個漢子說:「你們到那屋去吧。」

    「走走,咱們也走。」瘸子拉著劉會元跟著凶神惡煞的漢子們進了裡屋。

    「這都是瘸子的哥們兒,」漢子們走後,黑皮大衣對我說,「我也覺得特不體面。」

    我低頭悶了會兒,想裝作特內行,又不知道黑話該怎麼說,半天,才說,「你們哪部分的?」

    黑皮大衣一抱拳:「高高山上一頭牛。」

    我久久瞅著他,遲疑地說:「兩個凡是三棵樹!」

    黑皮大衣也楞了,半天回不過味兒,末了說:「你輩份比我高。」我得意地笑了。

    「那我就得罪了。」

    「得罪吧,沒關係。」我好脾氣地說,「到底怎麼回事?你們舞刀弄槍的,成立義和團呀?」

    「既然都是組織的人,我也跟你明說吧。」黑皮大衣說,「其實我也說過她,別把人都想成壞人,老爺們兒怎麼會昧你的錢?一時缺,借些,早晚會還,狠心也就是說說,中國人——哪個不仁義?」

    「我借誰錢了?」

    「不怪你。」黑皮大衣說,「你哪知道那姑娘認識我呀是吧?

    你要知道了也不會這樣。我就跟那姑娘說了,放心,方言,我們都是朋友,一句話。「

    「那姑娘在哪兒呢?」我說,「她叫劉炎?」

    「叫什麼我還真說不上,你她叫什麼呢?人名還不就是穿戴,高興怎麼換就怎麼換,耳屎還叫耵聹呢,咱說的就是這事。」黑皮大衣把兩手食指含進嘴裡打了個極響的胡哨,一個姑娘從裡屋出來。我感興趣地看著她,這姑娘打扮的就像要去什麼「風采美大賽」報名處。

    進了屋就東尋西嗅地轉著眼珠找人。

    「看來這記性不是我一人不好,」我對姑娘說。「別找了,你找的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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