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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不是,我覺得好漢做事好漢當。」
「虛榮心。」汪若海走開,回過頭盯著我,「你這虛榮心忒不是地方了。」
「幹嗎有我你非說沒我?」我也著急上火地說,「是不是我一直是外圍成員?你們也太不把我當自己人了。」我相當難過。
「好好,你是核心,你是中堅。」汪若海膩歪的瞧著我,「我看你是有病。」
我笑:「跟你逗著玩呢,這又不是差額選舉選上了楊眉吐氣,選不上丟人。說正經的,我也特同意你的觀點,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當時沒逮著咱們過後逮著了咱也不認帳,我跟別人也都這麼說。」
汪若海齜了一下牙花於,扭頭看電視。
我笑著對他說:「不過這件事我完全無辜這倒是真的。那女的我摸著了,就是上次我跟你說過的那女的,你楞告沒這人,現在咱找著照片了,你還記不記得那會兒和咱們在一起的女的里有個叫劉炎的?」
汪若海背著手看著電視沉默半天。「不記得了。」
「看看照片。」我掏出照片遞給汪若海,「有人說你認得她,那會兒她老參加咱們的活動。」
汪若海接過照片掃了一眼,面無表情地還給我。「沒印象。」
「怎麼可能?」我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起來。「她和咱們一起吃過飯一起聊過天也許還一起上過床,明明是高鼻摳眼的美人你偏說人家是扁平疣,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多年誰也不提她?我提她,你們還個個跟我打岔兒,她和我到底怎麼啦?是不是個讓人斷腸的故事?別管我,別怕我傷心,事情過了這麼多年,我會很堅強的。」
汪若海看我一眼,嘆口氣:「我真羨慕你,你怎麼總能保持那麼好的自我感覺,聽著真叫人感動。」汪若海在沙發上坐下,「既然你認定這個女的是你的『情兒』,那你應該比我清楚你們倆的事,老是向我打聽這我就不懂了。」
「我不是忘了嘛。」我也笑嘻嘻地在沙發上坐下。「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糙,不不,這意思不貼切,好漢不吃……也不對,我也表達不清了,就是那意思,不堪回首之類的,她是不是死了?」我嚴肅地說,「要知道殉情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不知道。」汪若海懶洋洋地說,「你不記得我就更不記得了。」
這時,電視鏡頭從中球場上拉到看台上搖到一位美滋滋的金髮女郎的身上停住,金髮女郎向鏡頭轉過她戴著大墨鏡的臉抬起手向畫外招。我也舉起手抬了一下:「回見。」
「你聽說過『五糧液」嗎?「我問汪若海。
「當然。」
「知道在哪兒能找著嗎?」
「掏錢唄,只要肯花錢,哪兒都能買著。」
「我說的是個人,一個女的,算了,看來你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高晉、許遜會知道嗎?」
「不知道。」
電話鈴響了,在黑暗中很震耳,我拿起話筒遞給汪若海,他耳朵緊貼著話筒不作聲。電話里有一個人說了半天,汪若海說:「我去不了。」電話里的人又說了半天,他連連說「不是」。然後稍停,冷漠地說:「在。」對方立即掛上了電話,汪若海則又舉了會話筒才慢慢掛上。
「生活的路呵,怎麼這樣難?」
汪若海看著我,片刻,垂下眼睛。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煩?」我站起來,雙手插在褲兜里,在屋內慢慢地兜著圈子,嘴裡哼著小曲:「呵,愛拉浮油,不知你是否愛我……」
「我也覺得自己特煩。」我笑著看汪若海。「這些年我簡直成了個事兒簍子,疑心特重,老覺得別人想害我,別人說什麼我都不信,說的越肯定我就越打折扣,可能真象你說的是有病,這真不好,我總覺得不好但改不了,好在這是個毛病我也承認,了解我的人一般都不會跟我計較,只當我這人混蛋吧。」
我把電視的音量開關推到最大屋裡立刻充滿足球場上的逞鬧聲:解說員在上氣不接下氣地評論;看台上人聲如cháo夾著裁判的哨音和時斷時續的的喇叭聲。
「我們那年從南邊回來就開始疏遠了吧?」我看著汪若海,保持著微笑。「咱們中間出了什麼事?我做了對不起你們的事嗎?為什麼你們那時就開始老躲著我?」
「沒有。」汪若海悶悶不樂地說,「你想到哪兒去了,沒人躲著你,大家都工作了,各有各的事。」
「咱們互相都說點實話好嗎?下不為例。咱們也是多年的哥們兒了,就是不當哥們兒了也可以直來直去的地談一些事。」
「你找我真是找錯人了。」汪若海說,「這件事說實在我也就是旁是,我沒什麼疚的,你也不必對我搞神經戰,不起作用,你很清楚出了什麼事,你要覺得我有責任想報復我,我也不說什麼,反正不管你對我怎麼樣,我是不會動你一指頭的。」
「你說的什麼呀?」我笑,「什麼事我要報復你?」
汪若海一言不發。
「你倒是把話說清楚。」
「我這話還不夠清楚?」汪若海說,「誰也不是傻子,你以為高洋死了誰都不知道怎麼死的?算了吧,我看你算了吧,高洋反正也死了就到此為止吧,何苦非把所有哥們兒都毀了,那事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什麼深仇大恨也該消了。」
這時,我在電視的一片喧囂聲中聽到單元門鎖上輕微的鑰匙轉動聲,接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門廳里響起:「怎麼把電視開這麼大聲,一進樓道就聽得一清二楚——警察走了?」那女人走進屋。
我把電視音量開關推到無聲,在一閃一閃的螢光下,我、汪若海、喬喬三個人的臉都鐵青,喬喬手裡抱著一個很小的頭上扎著蝴蝶結的小女孩兒,她彎腰把孩子放到地上,小姑娘蹣跚走著,張開兩手撲到汪海懷裡,嘴裡叫道:「爸、爸。」
汪若海緊緊抱抱她,親她的臉。小姑娘在汪若海懷裡扭過臉瞧我,兩隻眼睛又黑又亮,我想黑葡萄般的眼睛只能用來形容孩子,成年人一概不配。我看著小姑娘慘笑,對汪若海和喬喬說:「我走了。」
「不,別走。」汪若海抱著小姑娘站起來,對喬喬說。「把該告訴的都告訴他,我去那屋哄妞妞睡覺。」
「我們結婚有兩年了。」
「真好,真的。」
汪若海抱著孩子走了,我們把電視關了,開了燈,隔著個茶几各自坐在一隻單人沙發上,眼睛都看著對面的書櫃。
「從哪兒說起呀?」喬喬扭臉問我。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看著對面書櫃玻璃里的排排書脊上黑體字的書名,每本緊緊合著的書里都有一個杜撰的動人故事。
「我沒有在昆明看見過你。」喬喬看著自己搭在一起的腳尖說。「我只是在一家飯店的旅客住宿登記簿上看到你和高洋的名字。我去你們房間只見到了高洋,他說你出去了,可當時衛生間裡有一個人躲著不出來,我就認為是你,現在看來也可能不是你而是另一個人;那家飯店的登記手續很馬虎,隨便找個介紹信胡亂填個人名就能住。」
「我們當時都幹了些什麼?」
「這我也說不清。你知道當時我也只是和你們一起玩,我又是女的,你們的事不會告訴我,我也不想打聽。說實話,當時我在你們那群人里還是外人,雖然天天在一起,嘻嘻哈哈,但咱們互相沒有怎麼聊過,誰也不了解誰。」
「……」
「我印象里你比較老實,見女人說話都臉紅。汪若海和許遜也不錯,沒心沒肺,嚷嚷的凶嘴比誰都葷,可真也沒見他們幹了什麼,沒事就呆在賓館裡打撲克。高洋那人也可以,愛吹愛交際,誰都認識,來找他的人也比較多。最陰的就是高晉,不哼不哈最不顯最有主意,動不動就一個人出去了半夜才回來沒事一樣,要說你們幾個有人在暗地鼓搗什麼我看也只有高晉了,他最可疑。有件事我印象很深,一天晚上我去別的賓館玩,看見高洋正和一幫華人坐在酒吧喝酒,眉飛色舞地和人民瞎侃,許遜和汪若海也在那家賓館裡玩,換了一大堆鋼崩兒在門廳的電子遊戲機前大戰外星人,得了手便互相嘿嘿樂,唯獨不見你和高晉。後來我一人上樓去,在頂層客房走廊看見高晉拎著一隻帶密碼鎖的皮箱從一個房間輕手輕腳出來,看到我便怔住,我剛想和他打招呼,他理也沒理,我便從樓梯下去了——沒走電梯。我下樓後想找許遜、汪若海,他們也不見了,唯有高洋仍在那兒不歇氣兒地神聊。我回到咱們住的賓館,許遜、汪若海早回來了,正在房間裡傻樂,也不知樂什麼呢。高晉過了很久一直到半夜才和高洋一前一後回來,我聽見他們在他們的房間裡還滴嘀咕咕說了半天話。」
「我呢?那天晚上你沒看見我嗎?」
「看見了,你一直呆在你的房間裡,我想去找你,汪若海不讓,說你在房裡『有事』。
我以為你是和夏紅在一起,還去推了次門。門沒鎖,一推就開了,我看一眼嚇得立刻帶上門跑回來了。「
「我在幹嘛?」
「你在哭,房裡還有一個女人,不過不是夏紅,那女的我沒見過。」
「我在哭?」
「是的,你哭得很厲害。當時屋裡很暗,拉著窗簾開著一盞檯燈。你邊哭邊說,說什麼我沒聽清,當時我們都知道你在談戀愛,為這事兒我們沒少在背後取笑你。」
我取出照片:「是她嗎?」
「不,」喬喬把照片還給我,「那女的我沒見過。」
「那麼,這女的你見過了?」
「是的。」喬喬說,「她不和我們住在一起,但有時吃飯能遇見她。」
「她,照片上這個女的是不是叫劉炎?」
「不,」喬喬哦吟片刻說,「她不是劉炎。」
「誰是劉炎?」
我看著喬喬,喬喬也看著我。
「她不叫劉炎。」
「她叫什麼?」
「不知道。」喬喬搖搖頭。
我垂頭看著照片出神,照片上的女子無動無衷。
「你還記得什麼?」
「我記得那以後不久,你就走了,離開我們先走了,他們說你是和你的『情兒』一起走的。」
「我先走?不是高洋先走?那咱們最後一次吃飯是怎麼回事?」
「那件事咱們都搞錯了。」喬喬說,「關於最後一次吃飯咱們互相說的不是一回事,那是兩次,在同一個酒家的兩次送別宴。第一次送你八個人,第二次送高洋七個人沒你,所以誰也不記得你跟誰走,以為你和高洋走了。其實那次飯後和高洋一起走後再也沒露面的是那個穿條格襯衫的人。你根本不在那次的飯桌上,那時你大概已經回到北京了,你不但不是最後一個見到高洋的人反而是最先和他分手的,如果你沒有又折到昆明去的話。」
「如果我折到昆明去的話,你在昆明就會看到三個人。你記不記得那個穿條格襯衫的人叫什麼名字?」
「姓馮,叫馮小剛。」喬喬吐字清楚地說。
「你沒在旅館登記簿上看到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