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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樓道里很靜,空空蕩蕩,沒有尋常居民樓每層堆置的菜筐紙箱自行車,樓道各層門窗完好緊閉,但拾級而上時卻能感到樓道內流動著涼浸浸的氣流。我們爬到頂層,高空風很大,樓窗戶被吹得「哐哐」作響。李江雲掏出一串鑰匙挑出一支打開了頂層兩套單元中一套的門。

    房子內各屋無不散發著一股熱烘烘的因通風不良滯留的暖氣,桌椅床櫃井井有條,我從屋內的窗戶往下望去,下面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魚鱗頭的民房屋脊,那所中學的灰色教室樓凸出在遠處,順著兩邊民房屋的低垂房檐之間露出的狹長胡同可以一直看到丁字路口的小店鋪。

    「你的姐們兒、那個什麼豐姍不在家?」我在乾淨、充滿女性溫馨的床邊坐下,「怎麼沒跪迎出來?」

    「她還在班上。」李江雲忙著把我的東西取出衣服放進櫃,牙具放進衛生間,「你放心住吧,一會兒我去找她,一切沒問題,你會像仍住在自己家裡那樣感到舒適。」

    「我倒從沒在自己家裡感到過舒適。」

    「那就比你家更舒適。」李江雲看我一眼,微微一笑,又繼續忙碌著,拉開桌上一個帶鎖的抽屜對我說。「你所有見不得人的東西都可以放在這裡。」

    我看了眼那抽屜,又東張西望地看起屋裡其它的擺設。我隨手拿起床頭柜上的一瓶香水,揭開蓋,按著健鈕向屋裡四處噴灑,「百姍打呼嚕嗎?」「不會讓你和她睡一間屋裡的。」李江雲走過來,從我手裡拿走香水瓶,扣上蓋,放回原處,「那麼我和誰睡一間屋?」

    「和它。」李江雲拎起床上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扔到我懷。我抓住定睛一看,是笑容可掬的玩具熊。

    「你不在這兒住嗎?」我問李江雲。

    「我自己有家。」李江雲笑著看著我。「我又沒幹過什麼虧心事,需要拋家別業地躲藏。」

    「一起住多熱鬧。」我熱心地向她描繪,「親親熱熱那才像個過日子的樣兒,一個人多冷清。」

    「我還不知道,」李江雲瞅著我,「我還不知道你是個具有傳統美德的人。」

    「真是傳統。」我抱著玩具熊站起來。我一向同現代派格格不入,我比較煩他們。「

    「那你幹嘛不娶個姑娘,結婚生子,吃著饅頭踏踏實實過你的傳統日子。」

    「我想這樣來看,可沒機會,平常的時候誰都夠不著,好容易碰見你了你又沒點樂意的表示。苦呵。」

    「別裝了,我說你別裝了好不好?咱們都這麼熟了,你老扮著角兒也不覺得累又沒什麼效果。」

    「我真的。」我走到李江雲跟前沉痛地說,「我其實心裡特苦,這點苦水兒我不倒給你倒給誰?我,唉,活活一個苦兒流浪記中國版。」我走到一盆開著花兒的君子蘭前俯身嗅那花朵。

    「苦兒。」

    我聞聲回頭,李江雲拿著自己的包走過來。「我去找百姍了。你先自個呆會兒。」

    「告訴她,家裡給她新設了一位『御用掛』。」

    「告訴她,刀新領養了一個孤兒。」

    李江雲笑著走了,我手抱後腦勺仰面躺在床上,隨著一聲門響,屋裡又恢復靜寂。這時,我聞到屋裡一股淡淡的「紫羅蘭」香氣,我起身拿起床頭柜上的香水瓶,看看商標,揭開蓋又噴了一下,「紫羅蘭」的氣驟然濃起來。

    整套單元里到處飄散著「紫羅蘭」的香氣。我在各間屋裡察看走動,衛生間裡擺滿各種香波浴液以及面霜雪花膏,所有瓶子都是未開封的滿滿漾漾但商標色澤已經黯談了。我來到廚房,一應廚具鍋碗瓢盆調料油鹽醬醋俱全,只是也都簇新未曾使用過。單元里另一間臥室的門閉著,我推了推門上有鎖。我回到我住的房間,走上陽台,伏欄眺望,遠處,市街的嘈雜聲隱隱傳來,樓群間卻是一片寂靜。對面樓上的一扇窗戶的窗簾動了一下,我感到受人窺視,便回到了房間。這時,我看到屋裡站著一個年輕女子。

    「我是百姍。」她說。兩隻大眼睛像盲人一們漠然地看著我。她的鼻翼兩側的頰上各有一塊鮮紅的蝴蝶斑,邊緣凸起,象是一隻大蝴蝶撲翅欲飛,上面的毛細血管清晰可辯。她不漂亮,但身段阿娜。

    「坐吧。」她在屋無聲無息地走。也許是她剛從外面進來,她的身上帶著一股寒氣,「李江雲都對我說了。你在這裡不要客氣,你要客氣我反倒要彆扭。」

    「給您添麻煩了。」

    她又象盲人一樣地看著我,她的眼睛很大的瞳仁上也未見雲黯,不知為什麼會給我無視力的感覺。可能是因為她的瞳仁灰暗混濁猶如烯熄的灰燼。

    「你一人住這兒,夠愜意的。」

    百姍置若罔聞地走到床前伸平剛才被我壓皺的床單,將我動過的香水瓶重新擺好。「我這兒的東西你隨便用。」她說,忽然露出笑意「我很高興又有人住在這兒了。」

    她走出房間,我聽到她打開另一間臥室的門鎖,接著一響,四周又復了片寂靜。

    那天夜裡,李江雲沒再回來,百姍也沒再露面,我一個人呼呼大睡,半夜,我被一種聲響驚醒,有人在外間屋打電話。我聽到號碼盤一圈圈轉動的「噠噠」聲,但拔完號又沒人說話,稍待片刻,號碼盤又重新撥了一回,仍不見人講話,最後,過了很久,電話掛上了。我聽到一個女人在外間屋大聲哽咽,門上響起一陣類似爪子撓抓的刺耳聲音,聽得我毛骨悚然。我大聲問:「誰在外邊,百姍麼?」

    撓抓聲和哽咽聲倏地消逝,我下床打開門,外屋黑漆漆的一片寂靜。電話放在飯桌上,蒙著手帕,百姍那間臥室的門關得緊緊的。

    那天,西北高原刮直大風,被吹起的漫天黃土隨著高空氣流帶到本市。早晨,當我睜開眼時,外面城市空中一片混懸昏暗的黃色,數以噸計的黃土均勻、帷幕四降般地徐徐自天而落。無孔不入的黃塵微粒飄進室內,窗台、桌椅、地面甚至床上都落下了一層薄薄的黃土,我掀被而起就象從被人掩埋的坑裡坐起。

    我走在街上,城市空中下雨似地漫天灑降著黃土猶如天上無數翻斗卡車在傾泄,行人、車輛,樓廈一切景物都變得影影綽綽,到處是黃霧,地面積了一層土。這情景簡直就像一場噩夢,一場掩埋整個城市的的噩夢,我走進一家有公用電話的牛奶店,給劉會元打了電話,告訴他我現在在什麼地方,然後找張空位子坐下。牛奶店裡開著慘白的日光燈,燈光下到處一片慘白:巨大的冰櫃、服務員的白衣白帽以及冰柜上擺著的各種冰激凌和奶製品,連人臉都是一張張地慘白,在窗外一片天昏地黃之中顯得極不真實,色調極刺目。

    劉會元來到牛奶店時,我正渾身哆嗦地喝著一杯黑色的熱可可,精神亢奮。 劉會元的朋友李奎東是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儀表堂堂,在國家某機關當處長,他在一間小會議室里接待了我們。他和劉會元很親熱,有說有笑,我,沉默寡言地坐在一邊心情很黯淡。剛才劉會元告訴我,昨天晚上警察搜了我家,來了不少警車,院裡都傳遍了,說我犯了大案畏罪潛逃了。警察還找了他和吳胖子查問我的去向,他們一概都回答不知道,警察好像知道的事不少。還問了那對新人和一個女的顯然是指李江雲。他們把那對新人的情況講了一些,對李江雲沒說什麼光說不認識。我非常擔心警察順著李江雲控著我。我相信警察一直在用一種巧妙的方式監視著我,我甚至懷疑這個儀表堂堂的處長,雖然他並不知道我的底細。

    他和劉會元聊了會兒,拿過我帶去的照片看了片刻,又打量了我一下問我:「你找她幹嗎?」

    我把我編好的一套偽托他人的完全無害的謊話說了幾句:「一個朋友要評職稱,想找她要回放在她那兒的畢業證,當時他們住在一起。」

    「沒其它意思。」劉會元幫我說,「沒惡意,時間過去太長,人的變化太大,老地址已經找不著這人了。」

    「這人現在住哪兒我也說不清了。」李奎東說,「我跟她分手也很多年了。我認識她後她就住在我家,所以別看我們有段時間很熟,要說她住在哪兒我也說不上來。」

    「你們是哪年認識的?在哪兒?當時她是幹什麼的?

    「當時……」李奎東停下來。「你問這些幹嘛?」

    「我看你還是跟他說了吧?」劉會元對我說,「要不談起來也不方便。」

    「好吧。」我把第二套謊話端出來。「她是我姐姐。十年動亂中我父母雙亡,我給寄送到外地的一個親戚家,姐姐去東北農村插隊,從此失去聯繫。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一點音信也沒有。只剩下這張照片不知道是哪年照的。要不是這張照片我連她模樣也記不住了。我想她這些年一定很苦,一個女孩子無依無靠四處飄泊,天下哪有那麼多好人。一想起這些我就心酸。」

    「夠慘的。」劉會元說,「我們這哥們兒自個也夠慘的,所以我說這事無論如何我得幫他。」

    「嗯,」我擤擤鼻涕對李奎東說,「我這不是要找誰算帳,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說句官話,帳全記在『四人幫』頭上,我現在只想找著我姐姐,別的像你這種收留過我姐姐的人我只能說感激。」

    「我們認識也得有十年了。」李奎東眨著眼兒不知所措地說,「當時我也剛從兵團回來,沒有工作,成天在家閒著。離我家不遠是紅塔禮堂,那會兒那兒老演外國片,沒事我就去那兒等票。那好像是春天,天還挺冷,還得穿大衣。那天紅塔禮堂演什麼片子我忘了,好象是《勇士的奇遇》。我在門口等票,電影都開演了。拿票的人全進去了,禮堂門口台階上稀拉拉沒幾個人,我正想走,那個女的——你姐姐來了。穿著件軍大衣,手揣在兜里從我身邊過,我問她有富餘票嗎?她瞧了我了眼點點頭說有,也沒有把票給我一起交給把門的撕了副券把我帶了進去。我說給她錢她也不要,這樣我們倆就一起看了場電影。看電影時我們胳膊肘挨在一起,散場後我問她有沒有事,她反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沒事我們一起去吃飯,她想了想就答應了……」

    「後來呢?」見李奎東中斷了,我問,「就這麼簡單?」

    「後來我們就認識了。」李奎東有些焦躁地說,我想他對一個不摸底的人講述這些很不情願。

    「每次分手我們都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經過一個不長不短的過程,她就住在我家去了。她對我說,她也是剛從兵團回來家裡已無人,從我對兵團生活的了解看她的確在兵團幹過。我從沒懷疑過她,也沒道理懷疑。她是那種飽經風霜的人,對一切變化都採取泰然自若的態度,一切都不需要明說,一個眼色一個面部表情的微小變化都會使她立刻明白自己的處境和對方的意圖。她從不執拗他人,也不使他人為難,很溫順很平和,和她相處我很鬆弛,因此得出錯誤的印象認為她是個悽惻寡言的活動木偶。她很愛說愛笑也很風趣,在人多的場合從不怯場總能落落大方應何自如,這點劉會元可能知道。她沒有小家子自憐自愛的忸倔作態,同天真未琢的不同的是,她歡快並不恣肆,雍容並不輕浮。任何調笑撩逗一旦變味變得狎邪變得不尊重,她就立刻感覺出來。我不是說她就立刻形於色,她感覺得出來但含而不露。所以我說她飽經風霜,有一種超然物外的鎮定與從容,皮衷已鏽但污無妨,當她垂下眼皮時你哪怕將她擁入懷中甚至浸入身體你也會感到她神飄天外與你距離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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