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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我好象跟她搭訕了半天她始終一聲不響。別那麼勢利,我對她說。平時總抱怨沒有機遇:一旦機遇來了又不知道怕;你要知道這是誰,你就不會這樣了。我對她承認心是凡夫俗子雖然自報家門有失矜持,有名菜不端自個上桌之嫌,但高出流水知音難逢,你不把握我我還急急欲把握你呢。我說我不贊成人分三六九等,為什麼名流就不能主動吊百姓的膀子?我不覺得丟了什麼份。她笑了終於繃不住笑了……大概就是從這兒開始亂的,我對她說,我是作家,寫過《哭泣的駱駝》、《夢裡花落知多少》。別傻了她說,這一套我已經聽你演過一次了,在你家「至今已覺不新鮮」。她讓我好好看她,咱們見過你從你家轟過我。我頗為毫異呆若木難怔了半天認出對方是那天送那對新人來我家住的女子李江雲。我想溜被她叫住「別不好意思別裝作頭一加幹這種事,這樣並不打動人,我知你是老手。」我強笑著幹著東張西望著臉紅紅地說:「人總是有純真的一面。」後面有點虛,我不知道究竟怎麼過渡的。我好像又和李江雲坐了半天,主要是聽她奚落。她說了很多暗藏契機的話,我想著要記下來最終一句沒記住。我好象始終有個較清醒的意念要走開回到李江雲了現前的場景中去,但我始終沒挪地說仍和李江雲對坐著。我自己說的話我記著一些殘句:「我給他們領導看守招呼……」,「人不在職,下面就怠慢得多……」這好象應該是我們後來在地鐵等車時說的。但我恍惚記得我是坐在餐廳里說的,似乎我們已預見了後來我們要在地鐵站等很長時間,還有一些話的含義我很不清楚,我是用文言咬文嚼字地說的:「爾乎夜滿深霧,盡彌長雲……襄醒懷急望……猶為廉土所棄……寧復慈心所忍……。」還有一些法語一類的鬼話我都不知道我怎麼會說這些,這種學問我一向是望塵莫及的。我認為我是在夢裡,但周圍景致,人物又是那麼實在栩如生叩之即響,使我又無法疑在夢中,我們乘著地鐵回家,但我又清楚地看到長街閃過的一盞盞路燈一團團黑黑的樹叢。

    我自然而然的和李江雲一起到了她的小屋,鬼鬼崇崇地穿過昏暗的樓道閃進掛著的紅花門帘內,一方面我覺得屋裡漆黑一張cháo濕的嘴對著我臉呼出熱氣,一方面我又看到李江雲在燈下安詳的臉穿著緊裹身體的暗紅色毛衣。她從空中慢慢下降象從滑梯上慢慢溜下來,我仰視著她象被裹進溫暖軟的襁褓,愜意感如同漣漪在我身上一圈圈散開一波波起伏,我身體的底蘊被觸動了激活了,猶如一線波濤從天外遠遠奔來,愈來愈清晰愈來愈浩蕩。這時我是清醒的,像有尿床習慣的孩子那樣警覺,但意念飄忽,把持不住,終於放縱——我手心抓著大把豐厚結實顫動著的肉,感覺是那樣真實不容置疑。我在臨界狀態相持了很久,像飽膛束縛著點火欲出的炮彈既頑強又徒勞,一發發禮花在夜空中迸裂飛濺帶著灼熱的能量奪路而出,夜空在抖動。我像一具薄脆易碎的玻璃管在高溫下熾紅熔軟——悔這莫及,萬念俱寂…… 我頭疼。

    我精神疲力盡地從床上爬起來時陽光已照徹室內。我有印象我搞髒了被褥,但我納悶地發現周身上下很乾淨。那對新人的煮袋裝牛奶,見我出來也給我盛了一碗。他們很懂事地吭中哈喝完牛奶,然後男的對我說他們要了,臨走想辦桌飯特別一下以謝關照。東西已經買好,讓我今天別出去順便把大家找來。我點點頭說隨便你們怎麼弄,然後去給吳胖子打電話叫他們過來。

    我正在整理牙具和隨身攜帶的衣服,李江雲來了。神態端莊舉止嫻雅,不卑不亢地和我打招呼。好久沒見,我笑著對她說昨天晚我都夢見了你。是嗎?她隨口應了一句,問我這是要上哪兒。去投案。我說我被人陷害了好日子過不成了。

    你昨晚沒夢見我嗎?我問她。她臉一紅扭頭去問新娘,你們準備給我們做什麼好吃的。

    我發了會兒呆又繼續整理簡單行裝。吳胖子,劉會元他們來了。一進門就大嚷大笑拿李江雲逗趣。說這兩天滿街找她找不著,咋晚去她家堵她,結果屋裡有人不開門,讓哥們兒幾個凍了半夜,李江雲只笑不說話,我們坐下玩撲克,李江雲無聊地坐在一邊翻畫報,我不時去睃她,她也不時抬眼看我。眼中看不出有什麼意思。方言昨天去哪兒了?吳胖子他們問我。我們也找了你一天,是不是藏在李江雲屋裡。克說是我們相洽甚歡。哥哥打下江山你來坐,吳胖子笑著說看出陰人來了。我對李江雲說,來坐在我身邊做出樣兒來給他們看,李江雲淡淡地沒搭腔人卻居然挨著我坐了過來。怎麼,我笑著說吃們真的會過。李江雲臉倏地變色怒目圓睜似受莫大侮辱。快離開快離開吧!我作畏懼頭笑著說,我可不敢招你。李江雲凝視窗外不理我們。劉會元問我高洋一有無眉目。我說,完了,我沒戲了,證人找不著干係脫不清我認命了,也沒勁跑了現就等著警察來抓了,愛誰誰吧。怎麼會這樣。劉會元說你當時在哪和你也鬧不清。鬧不清?我說鬧不清的事太多了。我記得我當時在北京,可一幫人非說我在雲南。我連一個當時和我在一起的人也找不著。

    據說有個女的那會兒和我在一起,可她,他媽的影子也摸不著。這麼些年早不知道干去了,連到底有沒有這個人也說不準了。我看李江雲她若有所思。我覺得我們對她對夠公平,她茂我美麗,只不過太善於保護自己,所以招人不待見。想想辦法認真找找,劉會元說屁放過還有味,人出現過總會留有痕跡;先驗明正身然後大伙兒一起找。她叫什麼?問題就在這這兒?一概不知只知姓劉。姓劉的多了成筐裝,夢裡我倒是一切都弄明白了可管什麼用,還帶做夢的,劉會元笑,你倒整齊全了。所以說,我說再弄下去我非成精神病不可。

    這時新郎換著袖子cháo乎乎地說菜快弄完了,大家洗手準備入席吧。我們出去看,飯桌上已經擺了五顏六色油亮鮮嫩的一片冷盤,齊聲喝了個彩,分頭洗手搬椅叼食。這時李江雲拽了拽我袖了說,有話要跟我說讓我出來。我跟她回到客廳她欲言先紅了眼圈,激動地點起一支煙抽了兩口然後定定地盯著我語氣平靜地問,我怎麼啦,怎麼就那麼不入你們眼,讓你們避之唯恐不及,你說說你給我一句實話,我究竟有什麼毛病?你沒毛病我有病。我笑,隨之看到李江雲的眼神立刻不笑了,茫然地說,我們挺喜歡你呀,沒人說背後直誇你,他們就那咱人喜歡用嘴雲雨,這是他們的毛病不是你的毛病。

    我說的是你,李江雲仍火冒三丈,我怎麼就那麼給你留不下印象,還是人故意裝的什麼都不往心裡去以示瀟灑。你給我留下印象了。我更加固惑地說,我心裡一直惦記你就是不知如何動作,生伯惹惱了你……算了!李江雲把煙一甩掉頭就走,去你媽的吧。

    「去誰媽的呀!這娘們兒怎麼張口就罵人,誰招她惹她了?」我嘀咕著坐到已經飛盞晃觥膀臂交錯的席間,江雲在對面入座,一副冷冷的憤懣。

    「是咱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了,我在這兒就先跟大家永別了!我舉著酒杯笑著說。大家也笑,唯獨李江雲不笑。我喝了酒坐下再斟再喝——碰杯,火辣辣地盯著李江雲笑,忽然我明白了什麼,開始在身上的兜里亂摸。

    「你找什麼?」吳胖子說,「我這兒有火。」

    「不是,不是找火。」我起身回屋裡,找開衣櫃在所有掛著的衣服兜里掏摸。我記得我那天穿的是一件棕色多褶有毛茸茸大翻領的舊飛行皮夾克,當時這種空軍飛行員的皮夾克風行一時。我挨件撥拉著衣柜上的衣服,終於在衣櫃深處找著了那件已落滿灰塵的舊皮夾克。

    我在皮夾克兜里掏出那張照片:陽光滾滾,紛紛揚揚的灰塵充滿房間,照片的昏暗背景中一個穿著過時服裝的女子的臉部隱隱約約印在上面。照片已經發黃翹角了。一道摺痕從女子臉部橫貫,使這個女子的臉有些歪斜,像是在古怪地微笑。

    我拿著照片回到飯桌旁,不住地覷視李江雲,她低頭吃菜並不正眼看我。

    「這照片哪來的?」劉會元放下筷子拿過照片借著光線看了半天,然後問我。

    「從舊衣服兜里找出來的。」我看著李江雲說,「這照片一直藏在我家。可我還滿世界去找去打聽,我想這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女的,人家說當時我就是和她在一起。」

    「我看看。」吳胖子嚼著東西接過照片打量。「這不是小一號的李江雲麼?你們原先就有一腿子?」

    「怎麼成李江雲了。」我笑著接過照片,看看李江雲,又看照片,「這不是李江雲,長得倒是不知道哪兒有點象。這是我早年的意中人,長得還可以吧?我有印象,別人告訴過我她的名字,她叫劉炎。」我猛地想起。

    「怎麼你的意中人的名字還要別人告訴你。」

    「我早忘了。」我把照片放在一定距離端詳著笑著說,「青春的歲月像條河,流著流著就成渾湯了。」

    「沒見過你這麼暈的。」吳胖子笑著說,「自個下的蛋自個全不認得了,還得別人幫我孵。」

    「換你你也暈。」我說,「乍不冷出來一個人問你八輩子前的事你也能樣樣說清?怕就怕秋後算帳,本來挺明白的事最後也不明白了。」我看著照片若有所思地說,「其實我倒記得有這麼一位側福晉,就是臉有點模糊,名兒記不真著。毛主席他老人家跟咱們熟吧?我要不截長補短地去天安門溜溜,他老人家是背頭還是分頭,我也容易搞混。」

    我看李江雲,端起酒杯。「來李江雲咱倆碰一杯,你真得包涵我。我這幾天被這些事弄的魂不附體,整個夢遊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吳胖子看著我們笑說,「你們這話裡有話呀。」

    「大概他還在夢遊呢。」李江雲淡淡地說,放下酒杯要過照片,看了一眼又把照片還給我,「這美人現在在哪兒呵?」

    「我也不知道。」我承認,頓時泄了氣,「有了照片找不著人也白搭。」

    「你可以到大街上張榜去。」吳胖子笑著說,「或者把照片拿在報紙廣告欄上,註明:今有呆傻婦女一名走失……」

    「你一貫把自己的歡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劉會元說吳胖子,「這樣不好。」

    「你痛苦嗎?」吳胖子胳肢我。

    「當然痛苦了。」我躲開吳胖子。「我的心都碎了。」我看著照片上的女人一方面明知曾和她有過非同尋常的關係,一方面卻無萬千思才奔來。她總給我若隱若現的感覺,原因來自她下視某點眼皮遮住了眼睛。她與其說毫無表情不如說表情冷漠。我不知道是因為她正在說的事很重要需要冷靜還是她述說的對象令她厭惡——我這麼說同樣是因為她垂著眼睛給我一種懶於正視的感受。我有理由揣測坐在她對面位於相片之外的那個談話對象是我,室內一定還有個第三者——拍照者,從取景角度的微小區別和照片所有的嚴肅氣氛一個人身兼二職:既傾聽又拍照,那就太作戲了。我看不出室內布置是我所熟悉的哪一家,女人肩部露出的一角椅背似乎很班讕光滑有一定光澤,和暗處顯示的牆壁的明暗度有相似的地方,疑為同一質地,我一時想不出在民用建築中什麼材料既可做牆又做家具——排除原本。我說過女人手部很明亮,姿態奇特,似雙手交叉,細看卻感受好象握著什麼,可惜她衣服顏色太深使手中物件融為一體,不妨設想為一深顏色錢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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