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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我不打聽細節,我就想知道現在到了哪一步,是不是說話就收審了?你就告我一個字,我也有個數。」
「你是不是也認為我殺了高洋?」我推心置腹地對許遜說,「可能嗎?我殺他幹嗎?我怎麼回事你不清楚?這世上誰值得我一殺?」
「你跟我說沒有用,這事要是我領銜,就是你殺的,我也只當你沒殺。」
「別你在爺了。」我直起腰摸煙,看了眼坐在另一頭看錄相的金燕,她扭臉看過來,我沖刀一笑,點上煙回頭壓低聲音對許遜:「輥你大爺了。我不知道你?別瞅你穿身香蕉皮,我幹得出來的,你什麼干不出來?」
「你志願去給少先隊員當活著的雷鋒叔叔這事我就干不出來。」
「得得,咱這輩子就幹過這麼一件丟人的事,露臉的時候也有。」
許遜叨上一支煙,我把我的煙倒過來遞給他對火,點著後又叼在嘴裡,「說正經。」我笑著對許遜說,「警察也沒說人非是我殺的對不對?可以懷疑的人多了,譬如你,手那麼黑,我要是警察我就先懷疑你;小時候咱們玩殺人的遊戲你就愛當兇手,天生一副歹徒的模樣逼你當警察都不干。」
「你沒跟警察說吧。」許遜笑著說,「我知道你一向義氣。」
「我不義氣。」我笑。「我已經說了,這種關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們笑,許遜媳婦和金燕都往這邊看。
「你說咱們這么正派的人招誰惹誰了?救人的呈常有,殺人哪會?生是一頓飯吃出了毛病,早知道我就扎著脖兒過。你是不是也跟警察說咱們最後一次見高洋是那次一起吃飯。」
「是。」許遜說,「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高洋。」
「什麼叫『你』最後一次見分——『咱們』最後一次見他。」
許遜閉著嘴微笑,慢悠悠地抽菸。
「怎麼不是『咱們』?」我提醒許遜,「高洋沒吃完飯,就先走了,咱們又過了會兒壙一起離開去動物園看猴子。在動物園咱們還和幾個東北人打了一架。你喝多了招人家以為人家一個人,結果人家是一夥都帶著刀子一圍上來咱們全傻了——你丫先撒腿跑。」
許遜笑:「先撒腿跑的是你,掃事的也是你,你一貫喝了酒就招事還總占不著便宜哥們兒陪著你挨了多少磚塊,從小到大你還說什麼。」許遜收住笑。「咱們之間再互相蒙就沒勁了,也沒什麼意思——那是另一次飯後。那次,最後一次和高洋咆飯後,我們走的時候沒你。」
「怎麼沒我?」我笑著問,「我去哪兒了?難道和高洋一起走了,拐彎就把他頭剁了下來?」
「你去哪兒跟誰走幹什麼我不知道。」許遜心平氣和地說,「反正你沒跟我們一起走,從飯館出來就我們五個:高晉、汪若海、夏紅、喬喬和我。我們一直沿街逛。在攤上打汽槍,把掛在白布上的一排排彩色氣球逐一打——確實沒你。」
「不可能沒我,」我盯著天花板說,「不可能沒我,那天咱們八個人一起去吃飯……」
「七個,」許遜打斷我,「咱們七個去吃飯,你、我、二高、汪和那倆女的,還……噢,是八個,怎麼是八個?」
「還有誰?」你說『還有』是誰?「
「不認識,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穿條格襯衫?」「好象是。」
「那就對了,我也一直想不起第八個是誰,老以為是卓越……」我看著許遜笑。「那會兒卓越剛死,沒習慣,老覺著他還活著還和咱們在一起。」
「別解釋。」許遜說,「去也一樣。」
「你這麼說,等於把我害了。」屏幕在禿和長發人之間的斯打結束了。人物定格,吼叫聲被一隻廣東歌替代,在悶聲悶氣的歌聲中一排演員名字升起來。
「我不說你以為就沒別人說?」許遜看著我。「你以為他們第一個找的我嗎?況且,單憑這一點誰也不能怎麼樣你。你沒跟我們走,也未必就是跟高洋走。這只是線的一端,除非你也在線的另一端出現,否則這根線也拎不直來。」
「我在線的另一端出現了麼。」
「這得問你自己,你還不知道?」
「出現了。」我笑著說,「但不是你們給我畫高洋的平行線,而是切線,兩條線的夾角起碼有九十度,高洋往西南我往正北和你們一樣;你要說北京當時有個強xx案啥的我倒在現場。」
「那的呢?你沒在中國版圖上再畫個對角線?」
「我就知道你要提那七天的事。」我笑。「那七天我的確是想不起幹嘛了,但有一條我可以肯定,我沒去過雲南,從來沒去過,不管是不是那七天。」
「何必呢?何必呢?」許遜說,「你騙我好騙,我也不叫真兒,但別人信嗎?實話說,有人看見你了,和高洋在一起在昆明,而且,你是不是以為所有賓館州的住宿登記簿都隔幾年一銷?」
「誰看見我了?」
「你看見誰了?」
「我看見我後腦勺了。」
「算了算了。」許遜直起腰說,「咱倆爭個什麼,又不是你我的事弄得跟審訊反審訊似的。你看見誰跟我沒關係。」
這時,電視裡已換成電視台重播的一台文藝晚會。大大小小的影視歌星們正在向一個著名的外國影星獻媚,或唱或跳或一躬到地幾乎把臉從兩腿間反探出去看見自己的屁股。
金燕看著這伙男女向我苦笑,因為其中有幾個原本是她喜歡的。
「就沒人告訴她們這樣特傻麼?」
「你還指望這幫人有腦子?」許遜媳婦嚷著說,「咦,你會說中國話?」
「中國人不會說中國話。」我「喊」了一聲,接著反應過來,笑著說,「得,這會兒也戳穿了。我現在這技術也退步,撒個謊都撒不圓了,自個先忘了,沒勁沒勁。」
「就跟我們誰信了似的。」許遜笑著說,「別跟我們這兒機靈,論撒謊在的全是你教師。」
「所以你知道我沒撒謊,我說沒殺高洋那就是沒殺。」
「殺就殺了吧。」許遜媳婦說,「幹嗎又不敢承認,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說你媳婦怎麼這麼心寬?」我對許遜說,「既然她不在乎,是不是這雷咱就擱你腦門上。乾脆這功我就讓給你吧。」
我對許遜媳婦說,「人算你殺的你領獎金。」現在的女人,不得了。
「你老瞎打什麼岔?」許遜說他媳婦,「想死招兒多了,我幫你咱這有繩有藥,那死和也體面。」
「我現在在想呵。」我對許遜說,「既然我肯定沒在那七天去殺人那就一定是去救人了。」
許遜白我一眼生我笑著說:「反正我總不會是一人跑到什麼懸崖邊去讀書去沉默瞰大地,我好像還不是那種特哲學特使命的人。」
「你不是,你即便是到了懸崖邊也不是為了救人類而是要衝下撒尿。」
「你說的也太不堪了,不過,方言倒總是和群眾在一起,像魚兒離不開水。」
「這話得這麼說,方言總是和女群眾在一起,象魚離不開水。」
「像我這人。」我笑著說,「那麼說,我也同意我那七天如果真是去了哪兒,那就去了一個女人那裡。」
「可能,」許遜笑著說,「能拴住人七天不露面的我看也只有女人,就象要拴住一條狗光用鏈子它還老叫上躥下跳,還得有根骨頭它才不吭聲。」
「那會兒追我的女的是不是特多?你幫我想想,哪個追我追的最厲害,扛著鋪蓋卷要跟我歸堆兒。」
「沒見過這號的。光見你扛著鋪蓋捲兒在車站著東瞅西瞅沒人搭理你。」
「得了吧,我哪會多有魅力呀,那會兒沒阿蘭。德龍,大家全看我。」
「是嗎?」許遜扭頭問他媳婦。
「沒覺得。」許遜媳婦瞟我一眼。「那會兒我們全看孫悟空。」
「哇,我有那麼慘嗎?金燕,金燕你給說句公道話,當時你們醫院全體醫護人員怎麼為我拼的刀子。」
「你的確那麼慘。」金燕笑著說,「當天我們大都覺著你特可憐,救死扶傷嘛,又是兒童醫院不能不管,乾脆拼刀子吧!
誰輸了誰倒老。我拼輸了所以我倒老了。「
「暗無天日。」這對許遜說,「我覺得嘛印度洋當時能讓我看上的女人,肯定得具備這樣的條件:貌賽天仙,腰纏萬貫。
學貫中西,溫柔賢良——我手相上就是這麼寫的。「
「你說的這人,有——還沒生下來呢。」 我從許遜家吃過午飯出來,把金打發走了,然後在路邊公用電話亭給汪若海打了個電話,他媽說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至今沒回來。我掛了電話,往前走進一個地鐵站。中午,地鐵站里乘客不多,我獨自在站台的休息椅上坐了很長時間,確久整個站台隊季我和服務員沒有兩邊來車都不上的閒人,才乘上一趟列車回家,我知道我有點瞎耽誤工夫,我倒不是天真地想甩什麼盯梢的,我知道公安局的法力無邊,要叫他們黑上了,那就是天羅地網。我只是想判斷一下局勢,如果他們現在沒跟我,那說明我還能活幾天。
我在我家那站地鐵下了車,一下車就看見站台對面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在望著我。
我站住朝他笑,他也露出笑容。站起來大步穿過人流向我走來。
「等我吶?」
「等你一上午了。」我們一起往站外走,汪若海說:「你去哪兒了?」
「一個飯莊開業,讓我給題詞。」
「噢,你現在學會寫字了。」汪若海沒注意到我在開玩笑皺著眉頭說。
「咱多少年沒見面了?」我歪頭看著汪若海說,「我還以為你已經爛在獄裡了呢?」
「剛上來。」汪若海勉強笑。他已經不是我熟悉的那個嘻嘻哈哈的汪若海,長時間的服刑使他變得相當蒼老,精神也很萎靡。當我們從地鐵站上來走在街上時,我看到他對嘈雜的人群和車流露出不慣和驚懼,這使他步僵硬。
「你知道嗎?高洋死了?」在路上,他急促地問我。
「對西知道呵。」我說,「怎麼死的?自個把自個拳頭吞下去了?」
「公安局沒找你?」
「沒有。」我說,「這事我一點沒聽說。」
「被人殺死的。」汪若海說,「他們昨天來找我了,主要是打聽你,問咱們剛復員那會兒的事,說是那時候出的事。」
「這意思是哥們兒把他殺了。」我邊上樓邊掏鑰匙。
「有這意思。」汪若海跟在我後面,邊上樓邊說,「我對他們說他們一定搞錯了。」
「怎麼講?」我停下用鑰匙開門,打開門請汪若海進去。家裡靜悄悄地沒動靜,那對男女大概出去了。電話鈴在響,我不接也就沉寂了。「那麼說你知道是誰幹的?」
「那倒不是。」汪若海坐下環視著屋內陳設說,「你家倒還是老樣了。」然後看著我。
「那倒不是,你不具備那種素質,戊指殺伐果斷豁得出去不計後果的鰓勁兒,別人殺你倒可能,你不會去殺別人,不管把你逼到什麼份兒上……殺人也需要一種氣概。」
我笑,在汪若海對面坐下:「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