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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他告訴我在電話里他什麼也不能對我講,讓我明天一早去他家一趟,什麼人也別帶。「

    「有這麼嚴重?」我還想開玩笑,他卻立即把電話掛了。

    可能我臉上顯出那麼點鬱鬱寡歡,玩牌的那幾位都拿眼睛睃我。劉會元邊出牌邊問我:「怎麼啦,什麼事不痛快?」

    「沒事。」我擠出些笑說,「我自個跟自個過不去。」

    「有什麼事跟哥幾個說說,」吳胖子叨著煙看著自己的牌說,「別悶著,越悶越糟。」

    「真的沒事。風事我也不當是事,咱誰呀?」

    「不愛說,咱也別打聽了。」劉會元擋住又要開口的吳胖子。「咱們玩咱們的。」

    這時門上一陣響,我的臉登時白了。玩牌的幾個看見我的臉色不禁面面相覷,問我是誰?

    「不知道。」我說。

    「不會是別人。肯定那倆寶貝兒又殺了回來。」

    劉會元摔掉牌去開門,隨著一陣喧譁,那對男女拎著大小箱包滿面紅撲撲地出現在屋門口:「我們搬來了。」

    「來就來唄,弄那麼大動靜幹嗎。」然後我笑,站起來指點給他們住的屋。「那間屋暖和,怎麼景也作不下病。」

    「噢,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愛人的堂表姐李江雲,昨天我們就是在她那裡住的。」

    「真漂亮。」我看著跟進來的那位端莊嫻雅的女子說,「我要是你,我就寧肯跟她擠不般這兒來。」

    「他們很愛開玩笑的。」男的笑著說,「特風趣。」

    「啊,這號人我見的比你多。」李江雲微笑著說,「我們這兒所謂遍地都是。你安頓好了我就回去了,再有事再來找我。」

    「我有事去找你行麼?」

    「不行。」李江雲笑著看著我搖頭。

    「你住哪兒呀?遠嗎?」劉會元問。

    「不遠,她就住你們隔條馬路的院裡。」男的說。

    「那著什麼急?坐會兒,認識你也不容易。」我往屋裡讓李江雲,劉會元在門口堵著往裡擁。

    「雲姐你還是回去吧。」女的看到這陣勢,話里透出幾分慌。

    「她比你安全。」劉會元對女的說,「雲姐見過,你人笑得——從容。您留沖自個,甭一個禮拜,就沒你們那位原裝爺什麼事了——您快自個兒堅堅定定的吧。」

    大家笑。男的女的笑:「沒事,大家聊聊,都是哥們兒。」

    「噢,這種事我們可不論哥們兒,是不是方言?」

    「沒錯。」我點點頭。「愛誰誰。」

    李江雲落落大方地在大家的簇擁下進了屋,沖那幾位揚著臉看她的男人含笑點頭。劉會元給吳胖子他們介紹,騰座兒沏茶。

    「李江雲?」吳胖子撂下牌,吸著煙笑呵呵地望著李江雲時「不太有名呵,沒聽說過。」

    「你是誰呀?」李江雲慢條斯理地說,「也屬於沒法兒讓人聽說的一類吧。」

    「你聽說過他麼?」吳胖子夾煙的手指我。

    李江雲扭臉看我:「他哪年上過公審布告?」「什麼公審布告呀。」大家笑。吳胖子說:「我們這哥們兒是作家,你肯定看過他寫的書,除了《毛選》中國數他的書印得多。」

    「真的?」李江雲再次扭臉看我,我矜持地垂下眼皮兒點頭。

    「你寫過什麼書?」新娘問我。

    「甭說書名了。」吳胖子說,「我告你們他筆名你們就知道了——瓊瑤。」

    這個玩笑的效果總是特好,聽過的也會再笑。大家笑我不笑,因為這個玩笑還沒完,還有「包袱」要跟著抖。

    「他不但寫書還演戲拍電影,好幾起。中國不太認,可以洲特有名。」

    「演的誰呀?」那個傻呼呼的新娘又上了鉤。

    「青年高爾基和青年周樹人——留子前的。」

    「真的?」新娘新郎一起站詳我,我抽菸,仰臉作第一像狀。

    「真挺象的。」

    「他最近推出的新片是和捷克合拍的《鼴鼠的故事》。他演男主角。也是留鬍子,以前的。

    大家一起放聲笑。李江雲笑著對懵了頭的新娘說:「還沒明白,他們胡扯呢。」

    「你結婚了麼?」吳胖子一本正經地問李江雲。

    「沒有。」李江雲笑著看看他,又看看我們,撇了下嘴。

    「該結了。」吳胖子語重心長。「挺大年細了,就說有幾分姿色吧,也沒幾天了。」

    「謝謝,我已經了,不用你操心。」李江雲笑。

    「那就更好了。」吳胖子說,「那就該考慮找個性了。婚已經結了,該盡的義務已經盡了,該排除其它顧慮找個光自己喜歡的人了。」

    「你倒什麼話都有的接。」

    「本黨的宗旨一貫是這樣,你是本黨黨員本黨就將你開除出去,你不是本黨黨員本黨就將你發展進來——反正不能讓你閒著。」

    我尖聲笑,笑得從椅子上滑下來單腿跪在地上。別人都看我。李江雲對吳胖子說:

    「你是不是以為我特想入你們的黨?」

    「噢,」這點本黨黨章早有規定:「不管你是否願意加入本黨,只要本黨看你順眼你就是本黨黨員——愛誰誰吧。」

    「瞧他笑的。」李江雲看我。「你們是不是可找到開心的人?」

    「不是不是。」我笑著站起來。「我是想起一個山東快書的段子:當哩個當,當哩個當,你先叫我入你那個黨,我就叫你入了我這個黨。一個支書對積極要求入黨的女群眾說的。」

    說完我又笑成一團。

    李江雲問吳胖子:「好笑嗎?」

    吳胖子搖搖頭:「不好笑。」

    「我怎麼覺得挺下流。」李江雲說。

    「那就對了。」吳胖子說,「我們已經提請地方司法部門對他予以刑事拘留處分。」

    「對這種人這樣倒是必要的。」

    「不不,本黨此舉完全是下意識的,凡本黨黨員均要輪流蹲班房——為了活躍黨內政治空氣。」

    李江雲在我們的笑聲中最終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不可逆轉,聰明地採取了含笑不語的姿態,任由吳胖子等自由表演,對一切不置可否,因而變得無懈可擊。後來我們焦躁了,與其進行這種沒有反應的談話,不如自己玩牌,便把她轟走。

    「你該回了,在這兒呆的太晚不好,我們名聲都挺清白的。」

    「你們一向是打不贏就攆別人走是嗎?」她令人欽佩地保持著從容。「你們倒是能審時度勢、不費躊躇。」

    「你太聰明了,而我們不喜歡聰明的女人,聰明的女人主題不突出。」

    「你們無非不就是希望男人全是體操健將,非的全是海綿墊子,任你們馳騁。」

    「吾未見好德者如好色者也。」

    「走吧走吧。」我拿起李江雲的圍巾手套塞到她手裡。「別再廢話了。我們都是急性子,無利不起早,講究的是空手套白狼。」

    「走啦。」李江雲穿戴好了,看我們一眼,似笑非笑地一路出去。

    「別生氣,只當咱們這輩子沒見過面。」我關上門回來對那對還惶惶傻坐著的男女說,「你們也睡去吧,反正咱們也不睡在一起,別等了。」

    「其實那老姑娘不錯。」那對男女出去後,劉會元說。

    「是不錯,誰讓咱爺們兒不喜歡呢?」吳胖子笑眯眯地問我:「哥哥幫你打了半天岔,舒坦點沒有?」

    「舒坦多了。」我笑。

    我們開始玩牌,一邊玩我一邊看著書架旁掛鉤上持久著的一個銀灰色的合成革女式挎包,挎包上落滿灰塵,原本有瑩光效果的革面也變得黯淡,這個柔軟挎包的式樣很多年前曾經流行一時。我們都得很浪,一「吊」沒有直接吼「百子」,只有我有命,每次都是「艷」底,求什麼調什麼,一路剃下去,胡打胡有理。這決非好兆頭,牌上不落其實地方總要落,這是百試不慡、顛撲不破的規律。那天夜裡我接了個電話,電話里是個女人,她對我說一個叫凌瑜的女人不行了,住在醫院,她的紅斑狼瘡已經到了晚期,想見我一面。我想了半天也沒想起凌瑜是誰。電話里的女人問我能不能去?我說不行。我明天一早就要去偉大國,機票已經買好了,非常抱歉。對方沉默了片刻便把電話掛了。後來,我在牌上異乎尋常的好運逆轉了。 我去許遜家的路上拐了趟兒童醫院,把正在給一群小胖子發藥的金燕叫了出來,讓她請假跟我去一個電影導演家,那個導演正在為自己的一部描寫奮發向上女青年的片子選演員時那兒你別說話。我對金燕說導演是個特深沉的人而你比較淺薄,一張嘴肯定要讓導演失望。

    「反正他片子裡的女主角是個啞巴,一句台詞沒有,全是深沉的凝望。」

    到了許遜家我對他介紹金燕說這是我的一個外國朋友,一句中國話不會說。不必拘禮,對她只要客氣點頭微笑再沏上一杯中國茶就可以了。許遜正和他的小媳婦坐在霧面高大的褐色組合櫃之間鬼鬼崇崇地說話,看到我們,點頭微笑地站起來。

    「怎麼把外國人都搞進來?」許遜懷疑地看著金燕。「她的打扮這麼時中國的髦,你要不說我還以為她是街上的『喇』呢。」

    「不是什麼很發達的國家。」我坐下說,「肉孜國,那兒的人穿不穿衣裳肉都吡出來,因而得名。」

    「噢,這樣的。」許遜瞪著我。「怪不得。」

    「找盤帶給我們這位外賓看看。」我拍著放在組合櫃裡的錄相機說,「別讓外賓閒著。」

    「沒好帶,」許遜說,「全是玎打。」

    「武打就武打吧,她們國家沒這個。」

    許遜找盤帶裝上,打開電視,屋時立刻響起禿子打架使勁發出嘿嘿聲一片喧鬧。許遜小媳婦端了兩杯茶進來放承茶几上,笑模笑樣地問我:

    「你殺人了?」

    「哎,」我說,「你。」

    「怎麼回事?」她感興趣地問,「幹嗎殺?」

    「圖財唄!」我說,「這年頭還會為什麼?我又不找江山。」

    「太棒了。」小媳婦欽佩地望著我,「一大筆是嗎?」

    「一大筆,要不也犯不上。」

    「對,要干就幹個狠的。」小媳婦瞟瞟許遜。「你就沒這個膽。」

    「去人鐵吧你懂什麼?」許遜轟他媳婦。「一邊呆著去,別這兒瞎摻和。」

    小媳婦白許遜一眼,噘著嘴走開坐到一喧津津有味的看起錄相。

    「叫你別帶人你偏帶人。」在和尚們的囂叫聲中許遜抱怨我,「你是唯恐沒人作干證。」

    「這個中個『託兒』嗎。」我說,「我現在一舉一動都得預備下交代,萬一叫哪隻眼睛看見,與其瞪眼不承認找過你不如說是找你『借地兒』。」

    「這麼說,他們已經找過你了?」

    「沒找你嗎?瞧,我早發現了,甭管幹什麼,多少人,最後倒霉的總是我,你們全沒事。」

    「你怎麼知道我沒事?」許遜看著我。「我抓瞎時你還不知道在哪兒樂呢。」

    「這麼說找了。找過你還找我,看來是你解脫了雷,頂在我頭上了。」

    「我什麼也不能跟你說。」許遜細聲細氣地對我說,「這裡夾著別人別人給我過話全頂著雷,我告訴你傳出去就賣了一批人,我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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