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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我剛才在二樓第一眼瞧見你就想,這無賴,怎麼還是這種樣子?你就象這些年被凍在哪兒前兩天才化開又上了街。「

    高晉臉上出現了重逢後的第一絲笑容,他眼睛也亮起來,閃著快活、友好的光芒,他又象當年那個和我親密的無間的高晉了。我含笑說:

    「我真是那種樣子嗎?我怎麼記得當年我是個好孩子。」

    「噢,你始終無賴得夠嗆,你大概生下來就是副厚臉皮。

    你花言巧語誘jian了多少姑娘,有時我真想檢舉你讓你吃槍子。「

    「你可跟過去大不一樣了。」我笑著對高晉說,「高總,聽著真肉麻,看你人模狗樣頤指氣使的樣子我的心跳都快了。」

    「我變了麼?」高晉整了整西服下擺坐下說,「我倒覺得我沒變。我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好比這杯透明、無色的清水靠近紅的東西就呈現紅色靠近黑色就發暗。」

    『PP機』又響了,高晉嘟嘟嚷嚷地站起來,「沒辦法,總有人找你,事情太多,在其位就得謀其政。」

    「你不錯,混到這份兒上。」高晉打完電話回來我對他說,「我倒想讓人找可沒人找,除了警察。」

    「沒勁時高晉又給我叫了杯咖啡,加咖啡加糖替我用小匙攪拌著說,」我夠了,從根兒上說我不是一個當官的人。我準備再干一年不幹了,我寧肯當個無拘無束的人。「

    「別別,你還是干,你還能升,你升上去我也可以去跟人牛×:誰誰曉哇——咱哥們兒時好位置咱們也先緊著咱們的締子——誰干不是干?」

    『PP機』又響了。

    「我走了,你太忙,以後再聊。」

    「我送送你。」

    「不不,千萬別送,我自己走挺好。」

    「還是要送,你別急,等會兒,馬上就完。」

    高晉快步走到服務台打了個電話,女招待把收費單送來,高晉回來廣西服內兜掏出一支按鍵原子筆簽了個字讓她拿走,起身和我並肩往外走。

    我們路過一排排豪華商店和餐廳。一路上碰到飯飯店工作人員都恭敬地叫著「高總」和高晉打招呼,高晉也恢復了莊重、冷漠的表情。

    「你還是應該找個工作,有份定收入。你這麼混下去到哪兒算一站,你也三十好幾的人了。二十幾歲浪蕩浪蕩沒關係,三十幾歲也勉強,四十、五十——那不成了老荒唐老叫花子。」

    「我到你這兒當個服務員吧,低三下四我行。」

    「我不要你,你歲數太大了。如果你真想工作……算好,我不你了,你愛怎麼著怎麼著吧。」

    「問你媳婦好。」到了門口,我和高晉握手特別。「哪天我去看你們。」

    「認了地兒了以後就常來玩吧。」高晉說,「見著別人叫他們也來玩。」

    「好的。」我出了門下了台階站在空場上向門裡招手。

    「等等。」高晉出了門追上來。「關於高洋的事你還是認真點,別到時候公安局真把你當了兇手。」

    「沒事。到時候我就跟他們說那間我一直跟你在一起,你當我的證人。

    「你要能自圓其說你就那麼說。」高晉笑著向我招手。

    和高晉分手後我沒再叫計程車,我決定給自己省些錢,反正我也沒什麼要緊事了。我頂風走了很遠才找到一個公共汽車站。我對這一帶不熟,幾年前這兒還是一大片菜田。新蓋的樓房上去都差不多,樓群間的馬路也一模一樣沒有路標很容易轉向,就是這個公共汽車站牌標的路線我也陌,站名不是「店」就是「墳」,一看就是往更遠的郊外去。我想我還是打聽打聽別貿然上車。一個等車的婦女告訴我,這路車乘兩站下來可以換另一路開往城裡的,「想進城只能這麼坐,附近沒有別的車。」於是我便按她的指點輾轉乘車。郊區車車少人多,車速也不高,等我進了城正趕上下班高峰,每輛公共汽車都擠滿穿厚大衣的人,沒勁兒根本別想擠上去。我站在昏暗、人群熙攘的街上困極了,只想找個地方睡一會兒,等下班高巋過了再繼續走。我知道現在去張莉家不合適,但這一帶我能想起的只有她。她一見我果然又吃驚又不合適,但這一帶我能想起的只有她。她一見我果然又吃驚又不安,她丈夫馬上就要回來。我澀著眼睛對她說:「讓他一會兒占了我吧。」逕自走進沒開燈的臥室倒在床上就睡著了。我睡的很死,連張莉進來給我蓋上毯子也不知道。我暖烘烘醒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屋裡靜悄悄的,我以為已是半夜,看看牆上夜明燈在黑暗中「噠噠」走動的電子石英鐘才知道睡了不到一時。

    我起床來到外屋,張莉正和一個魁梧的男子對桌吃晚飯。看到我,那男子停止咀嚼和我打招呼,問我怎麼睡了這麼會工起來了,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吃點」。「不啦。」我說我不吃這就走。「你行嗎?」張莉問我,「你是不是病了?」我說沒有,困的——絕不是病。張莉丈夫堅持留我吃晚飯,我婉言謝絕。

    「你這麼盛情我下回就不敢來了。」張莉丈夫見我非要就叫張莉送送我,關切地對我說:「不行別硬撐著。」我說:「沒事,叫出了門。張莉送我到樓門口。在黑暗的樓梯上對我說:」今天太不湊巧,要不明天你再來我下午補休。「我說再說吧」我得閒給你打電話。「

    街上人已稀少但地鐵列車仍趟趟擠滿人。我在一幫民工滿車箱堆著的鋪蓋倦間找了個落腳的地方,一邊打瞌睡一邊想著剛才做的一個夢:我們在那個天井院子裡坐著進餐,大家在笑在喝酒,還是那些人不過我的位置換了。我坐在喬喬的另一邊而汪若海坐到了喬喬那一邊,這樣我對面就不是高晉和許遜而是高洋,高洋旁邊也不是卓越而是一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的臉罩在奪目的光暈中,只有頸以下的帶條紋的高級襯衣歷歷在目,隨著吞咽和大笑起伏著。在夢中我曾試圖看清他的臉,但無論我怎樣貼近去看,也只看到明亮的一團略呈人臉的輪廓——五官模糊。夢境是支離破碎、時空混亂的,像一部可以隨時快進快退的錄像磁帶。

    我們從餐桌上起來,退回到餐館門口眉飛色舞地大聲爭論要不要進這個陰森的餐館;我們又退回到縱橫交的小巷子成群結夥地瞎逛,吃酒有巧克力碎末的因融化而軟綿綿的蛋卷冰激凌。我發現這個陽光遮臉穿條紋襯衣的人從一開就在我們一夥中,跟我們瞎逛,跟我們站在餐館門口的水泥電線桿旁,一聲不響卻相當清晰、不容置凝地在每一個情景中在人中牢牢占據一個量眼的位置。我們在滿地綠苔的天井中的濕漉漉的鐵桌旁就座時他就坐在我對面高洋旁邊,處於一束明亮的光線中,我相信在夢中包走進餐館一度處於四周樓房陰影之中時我看清了他的面目,但此時怎麼也回想不起來,在夢中那個明亮空洞如多層大戲台的餐館正樓始終占據了相當龐大的空間,幾乎擠掉了其他人,物的合理的位置,使他在我視野中總是被遮擋、壓縮、重疊,因而朦朦瓏瓏,人影不清。我越是仔細去想,夢境中的人物越是模糊、淡褪,不合邏輯是交織在一起,像用粘滿油的手從水裡抓一條滑溜溜的魚有力使不上眼睜睜的看著它從手裡一點點滑掉消失在水裡。最後這個夢境唯一留下的較鮮明的場面,就是高洋不停地對那個無臉人說著話,在他身後那個門窗洞開的樓閣猶如一隻不動聲色的巨眼或一個極度擴張的大口充斥空間。

    我不知道這個夢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真實情景。 回到家,吳胖子他們在玩牌,見到我就說:「我媳婦回來了,所以我們這個黨小組會挪到你這兒繼續開時」他又指著一個大臉盤的陌生男人說,「這是我們新發展的黨員由於你經常缺席,無故不交納黨費,我們決定暫時停止你的組織生活。」

    「你玩我讓你。」大臉盤男人說。

    「不不,不玩。」我說「我服從組織決定。」

    「你怎麼啦?」劉會元問我,「你那樣兒就像剛從茅坑爬出來。」

    「我可能,」我往沙發上一倒。「我他媽一些能成了殺人嫌疑犯。」

    吳胖子把煙從嘴上拿開,看看牌又看看我:「那你太幸福了,你用什麼招兒把自己弄成了這個重要人物?」

    「別裝著受了重視的樣。」另一個人笑著說,「留著你那二兩肉吧,你再捨得自己也沒人要你。」

    我笑:「跟你們這幫傻×真沒什麼好說。」

    「我們跟傻×也沒什麼好說的。」大伙兒笑。「不定怎麼回事呢,準是自己掛著空檔頂風走了八里路使足勁掄了個空。」

    「噢,有兩個人找你在隔壁屋。」劉會元說,「不是警察,估摸是『明松』差來了那對寶貝兒,你不接人家,人自個殺來了。」

    「你快去吧。」吳胖子說,「新娘棒極了,嫩得就象剛摳出來的蛤蜊肉。」

    「別來這套。」我笑著站起來時我知道准沒戲,要不你早蒼蠅似跟蹤上去還在這兒坐著玩牌?「

    我來到隔壁屋,那對新人忙站起來,倒還不是邋遢人,都有點南方式的細緻,只是穿著做工考究的西服顯得人有點傻,假裝紳士。我和他們打哈哈,說我昨天去接他們的路上忽然暈倒了被好心人送到醫院急救。我有癲癇病,什麼時候發作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很抱歉曬了他們乾兒。男的說,沒關係的。他們已經聽打牌的那幫人說我犯病木他們不介意。他和明松是很好朋友,所以明松介紹他們來找我說我也是他的好朋友,沒說的還帶了二斤月餅給我嘗嘗。我正餓拿起月餅就吃,一邊問他們明松好,可否發了財,他和他媳婦離了沒有,孩子判給了誰。男的說明松很好,沒有發財,他媳婦沒跟他離,因為他們一直說結婚一直卻沒結,至於孩子你看見的可能是他弟弟。明松有個很小的弟弟,他從沒養過成了人模樣的孩子,他女友倒是做過幾次流產。我咳嗽了一陣兒,說管他有孩子跟我也沒關係,愛誰誰不是一個人也沒關係。你們既然大老遠來了無親無故和就是你們的親人。你說吧,你在要幹什麼!男的結巴起來說,他什麼也不想干就想玩玩。昨天在車站沒見著我,他們就到女的一個親戚家裡借了一晚上宿。那人家裡地方很小一間屋半間炕。炕讓給他們倆睡那人就在地上站了一夜,很不好意思很過意不去「。知道了。我說你要參觀毛主席住過的地方我弄不著票。你們要想自個找個住的地方那太容易了,就在我家住吧!不管飯,打滾可以敞開兒打。男人女人眉開眼笑剝開一埂糖用手餵給我。咱別這樣,這算怎麼回事!什麼禮節我不習慣受之有愧!打小就沒被人寵過,你冷不丁這麼熱情我容易當成你要害我。糖沒毒,我發誓這是喜糖從今往後咱們就是朋友了。我很樂意交你這個朋友,都是年輕人相處得來。以後我們那邊有事一句話。

    「得嘞。」我掙脫出身子對那二位說,「你們那位朋友住哪兒?

    你們今晚就搬過來吧。「那二位又拉了陣呱兒笑眯眯地走了。

    我回到牌的屋裡坐下傻笑著發愣,腦子短路忘了自己剛才盤算著要幹什麼。我問那幾位爺,「我剛才要幹嘛來著?」他們圍著「中段」噴出種種齷齪想頭「單手扶牆」之類。我笑著腦筋一想起要給個人打電話。電話玲響了半天,一個女人拿起電話問我是哪兒?我說是公安局。她說許遜在班上,電話怎麼打家裡來了。我掛了電話又往公安局打,值班的問我是哪兒?我說是許遜家裡。許遜來接電話,聽出是我立即叫我把電話掛了:「我現在忙,一會兒給你打回去。」過了片刻,許遜的電話打了回來,他顯然換了部電話,聲音又小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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