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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你起吧。」
「一幫流氓。」胖姑娘厚著臉一陣風地衝出去,「哐」地摔上門。
「你瞧多不好,我對吳胖子說,」人家把咱當流氓了。「
「咱們什麼關係?她什麼關係?能為娘們曬哥們兒麼?」吳胖子滿面油光地呵呵樂。「
她不走我媳婦往哪兒安。「
吳胖子張羅著給劉會元他們打電話,找人來「摸兩把」。
我問他中午管不管飯?他說「自然誰贏誰請。」劉會元他們來了,吳胖子告訴他們剛才我「玩跤」的事,大家樂不可支。接著他們又問我昨晚警察找我幹嗎?我說沒事,警察也悶慌。他們又問我新娘子長得如何,我半天沒反應過來,後來「噢噢」地說「早忘了」時志們玩到中午,去食堂吃了些包子,他們還要接著玩,我說我不能玩了,下午還有事。「你能有什麼事?還有什麼事比玩牌要緊?」我說是一個約會,並猥褻地擠擠眼。大家笑起來:「既然是這樣,我們就不攔著你了。」
我從吳胖子家出來,乘上地鐵。地鐵車箱很暖和,我手拉吊環幾乎站著睡著了,列車到站也沒察覺,過了好幾站才猛然警醒,連忙下了車。我跑上地面,站在街上攔計程車,來往的計程車很多,但沒一輛停下來。我走過兩個街口,看到路邊停著幾輛計程車就上前問,幾個司機是拉包月的,唯一接連散座的說他要收外匯券。我說知道知道坐了上去從兜里拿出一沓外匯券給他看。司機把車開上馬路,路上對我解釋他不是歧視人民幣,是他今天的外匯任務沒完成不得不如此。
現在一些長住北京的外國人也油了,坐車不付外匯券拿外匯去黑市倒,大伙兒又是那麼需要外匯買洋貨急得都瘋了,就差組織義和團砸使館了。大陸人不得不委屈些。其實他也挺有氣挺看不慣。我浮著一臉假笑坐在后座點著頭,腦子昏沉沉地只想倒頭睡。我知道我這會兒不能糊塗,呆會兒的談話必須頭腦清醒,另外對這慈眉善目的司機也得防著點。我要這會兒睡覺他敢拉著我上八達嶺,最後搜走我所有的錢弄不好連大衣也得扒走。司機還在嘮叨,其實人也是不開壺,放著現成的外匯不掙,那麼多身強力壯老外在中國住著,同時又有些女青年無所事事過著毫無貢獻的生活是吧識,開放嘛搞活嘛舊的束縛人思想的老觀念不打破怎麼行?你很愛國很有憂患意,你是個異想天開的好人;既然是人你只好認倒霉,我沒有外匯券只能給你人民幣。車到了我去的飯店門口,我把那沓外匯券的上面一張拿開露出底下的人民幣。你不干不讓我走也行,隨你把我拉到哪兒,你們車隊公安局「五四三」辦都可以,反正我沒外匯券。化一的這張蟎不能給你,因為我還得截長補短地坐出租,我撕票要找錢一樣不少,要不我就嚷嚷,你要嫌太虧太不上算受了驢好心沒好報——你打我一頓得了。
我下了計程車,向飯店門裡走去,對衣著華麗的門衛說找高晉,米衛點點頭讓我進去。
天色玉霾,飯店大廳開著燈,站立走動的人群神怠倦,總服務台牆上掛著兩排石英鐘,分別指著世界各地此刻地不同時間時一間間不同陳設情調備異的豪華的中西餐廳,酒吧燈火通,桌上擺著精緻的餐具虛席以待,使人穿掌而過時有一種晝夜不分的懶洋洋感覺。二樓天井四的迴廊寬大空曠,地面牆壁光可鑑人,每個拐角都放著沙發和盆栽植物,穹頂上是縱橫交錯的鋼樑,上面覆蓋著茶色玻璃高大得象體育館。辦公室在角落的一個包著皮革的小門裡,裡面是T字型的狹窄走廊,天花板低至頭頂,燈光昏暗,每扇小門緊閉象負人一般船的船艙。
高晉不在他的辦公室。每間辦公室的門都鎖著,敲門沒人理。我從辦公區出來,找著一排電話拿起來要總機呼叫「高總」,他的人在分樓走廊上等他。天井下是一個堆著假山掛著瀑布栽著竹林種著檳榔和芭蕉,座位散布在山石樹林之中的大咖啡廳,蔭影重重,樂聲似及,森然之氣凜凜上升時樓迴廊上不聞人聲,唯有觀光電梯不時載著一箱箱衣著鮮艷的客人快速無聲地滑上滑下。高晉穿著一身黑西裝從迴廊另一側出現,沿著長長的紅地毯向我走來,面無表情地和我打著招呼:
「你不是來吃飯嗎?我一直在等你,看你總不來我就先去吃了。」
我說我吃過了,在外面吃了點,我問他是不是很問他是不是很忙。
他說你也不用怕打擾我,再忙談會話的時間也有。他轉身往天井下咖啡廳看看,凝視著我問我是不是到下面「坐著談」。
我說隨便,「這是你天下」。
他轉身向樓下走,我跟著他來到樓下咖啡廳,我們在一個角落坐下。碩大的咖啡廳幾乎空無一人,垂手侍立一旁的女招待遠遠見我們坐下忙急急走過來。高晉拿起飲料打開問我喝什麼,我說隨便。他說你「點」,我說都有什麼他說什麼都有,我說那來罐啤酒吧。「我來一瓶礦泉水作」他對女招待說,合上飲料簿,轉過身來面對著我,眼睛裡的黑瞳仁一動不動。
「警察昨天來我家了,打聽高洋……」
女招待送來啤酒和礦泉水,揭開蓋,分別斟進兩隻杯子,然後退下。
「你知道他最近的消息麼?他幹了什麼?」
高晉喝了口礦泉水,放下杯子,抿抿嘴。「他死了,警察來我家通知我父母發現了他的屍體。」高晉的眼睛看向別處,「屍體已無法辯,是通過他身上的一個舊復員證查明身份的。」
「不是剛死?」
「不是剛死」,高晉看著我搖著頭。「據警察說屍體已經完全腐爛掉了,只剩一具骨架子,腦殼也不知掉到哪裡被什麼野獸叨跑;幸好復員證是塑料皮,裡面的字跡和像片還能依稀辨認,什計起碼死了不下十年。」
「就是說當年傳他去菲律賓的時候他其實已經死了——屍體是在什麼地方發現的?」
「雲南,滇緬公路靠近保山的荒山野嶺中。據說是一個從公路上翻車滾下大坡僥倖沒死的司機發現糙叢中的白骨。
「有咖啡麼?」我說,「我想來杯咖啡,我兩天沒睡覺了。」
高晉對遠處的女招待作了個手勢時女招待走過來。他吩咐女招待來杯咖啡,「濃一點。」
「我想他不是自殺吧?」我用手搓搓臉,精神精神。
「不是自殺時的腦袋是被什麼利器砍去的。」高晉揮手作了砍的手勢,「頸骨處有被切斷的艱跡。」
我身子一挺,送咖啡來的女招待一躲,杯里的咖啡晃動起來,灑出一些在我的分上,女招待放下咖啡竄得不行。高晉盯著她,低聲說:「快拿紙來給客人擦掉。」
「不不,沒關係,反正褲子也髒了,該洗了。」
女招待拿來一疊香巾紙,我再時對她說:「沒關係,不要緊不用擦,已經滲進去了。」
高晉始終用眼睛盯著女招待,她退回自己呆的位置高晉還一直盯著她。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對高晉說,「你不要難為她。」
高晉根本不聽我說的話,揚手叫那個女招待過來:「你是哪兒來的?實習的吧?你的服務號是多少?」
女招待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臉飛紅,低著頭不吭聲。
我連連對高晉說:「算了算了,何必呢,讓她走來,我沒事。」
「不不,你不知道,我這飯店設備是一流的,可服務質置就是上不欠干著急。外國人最討厭的就是把飲料湯汁灑到身上,我們的服務員又不會說話,道個歉聲小的只有她自己能聽到。灑到中國人身上我們都會原諒,灑到外國人身上人家可不和,馬上就對你這個飯店印象不好。」
高晉叫來值班經理,指著那個灑了咖啡的女招待說:「記下她。」
值班經理走後,我們繼續談話。高晉問我警察到我家去都問了我些什麼。
「主要就是問我最後一次見高洋是什麼時候在有誰。我說最後一次見高洋就是那次咱們在那個天井院子裡吃飯,當時你不是也場?咱們幾個和那倆『罪名』。別的我沒說什麼,實際上我也記不清那兒的事了,過了這麼多年。我記得咱們當年也沒幹什麼,就是挺單純地去玩,要說那段時間潛藏有引發高洋死亡契機的話,我一點想不起來。」
「我也是這麼跟警察說的。」高晉用手指敲擊著桌面說,「雖然高洋是我哥哥,一些你知道包兄弟一向是誰也不管誰的,他跟你的關係往往倒比跟我密切。他有什麼話可能跟你們說卻不一定跟我說,譬如女人。」
我笑起來,高晉抬眼看我喝了口咖啡:「我尋思著警察大概把我當成兇手了。」
高晉看著我,沒有任何表示。
「警察從我家裡拿走一把雲南出的刀,刀上有卷刃和血跡。當時他們什麼也沒說,高洋死了也沒說,剛才聽你說我明白她們一定以為這把刀就是砍了高洋腦袋的刀。」
「到底是不是呢?」
我笑。「這刀是高洋本人給我的,第一次從雲南回來給我的,你說是不是?一個人怎麼能把砍了自己腦袋的刀贈人,這又不是《西遊記》。」
高晉長時間地看著我,垂下目光欠身拿杯喝了口礦泉水,又仰回椅背看著我。「這事我一點也不知道——高洋先前就去過雲南還帶回一些東西贈人,我只知道他這人對自然景觀沒什麼興趣,一向就喜歡在有美酒佳肴漂亮女人享受設施齊全的東南沿海城市混。警察說他死在雲南的荒山里時我還納悶很長時間,在我想像中他就是要死也應該死在其個大飯店的高級套房裡死在某個女人的軟床上才合理。」
「所以說你們名為兄弟,實則早為路人。」
「嘀——嘀——。」高晉腰間懸掛的「pp機」響了起來,他低頭按了一下,液晶顯示板上出現了一個電話號碼和一個人名。「對不起,有人找勾生我得去打個電話。」高晉這點起來,向服務台的電話走去。我看著他打了個電話,和什麼人說了半天,隨即又打了個電話,簡短地說了幾句,放下電話走回來,半路上遇到一個送飲料回來的女招待,他還把人家叫住,指給她看遠處噴泉池旁一對剛入床外國男女讓她快去侍應。
「你還得那用咱們以南邊回來後幹了些什麼嗎?」我對高晉說,「警察說我在藥店上班後有七天不知去向——他們想是懷疑我那七天跑到雲南砍了高洋又悄悄溜了回來。」我笑。
「我也不記得我那七天去了哪兒,那時咱們還有來往,有什麼事都通氣兒,你有印象沒有?」
「去廣州販衣服?我記得你好象去過廣州。」
「這事我我也記得,可警察說那是第二年的事,在這之前咱們剛回北京不久我還去過一回,當然他們記得清,咱們得以他們的說法為準。」
「記不起來了,我就記得你在前門那個藥店站櫃檯賣『膚輕鬆』,什麼時候去找你什麼時候看見你和收款台的一個女孩兒逗貧——後來搞上手沒有?你還一把一把地從藥店往外偷保險套逮誰塞誰,口你所有哥已兒你『全管了』——你沒怎麼變?還是當年那副無賴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