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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警察們笑:「那找你就方便了。」
「你們是不是也當過兵?當過兵的人一眼就能得出來,舉止總有點與眾不同的派頭,眉宇間透著那麼一股英氣。」
敢情警察也吃這一套,瞧他們笑的。
「我們一起員下來的朋友很多人都當了警察,市局、各分局全有。許遜,許遜是一個;還有魏人,魏人你進認識吧?也是市局的。」
「我說,咱別老聊好不好?等正事辦完了你要想聊咱們再聊聊到什麼時候都可以。剛談會兒就開聊,剛談會兒就開聊——不好。」
「好好,談正經的,你們說你們說。」
「你說你一回來就上了班,到那個藥店。你一直在那個藥店上班嗎?」警察往回翻著記錄作問。
「是啊,除了休息日。後來,三年後我退職不幹了。咱們當過兵的人,闖蕩慣了,老悶在一個地方受不了,心老是野著靜不下來。你們剛當兵回來是不是也特不習慣?老百姓的日子天天一樣,原來挺著的也能給捂蔫了。噢,你們當警察一定能好點,挺驚險,天天血光刀影。」
據我們了解,你班後不到一個月的時候突然一個星期不知去向。噢,他剛才後面說的那些話不要記了,他說的那些與這件事無關的話都不用記。「為首的警察對那兩個正在同時做著記錄的警察說。」你去哪兒啦?「他問我。
「我去哪兒了?我哪也沒去。我走過嗎?」
「你走過。你那個藥店為此還給你延期個月轉正的處分。」
「我想起來了。我那七天去廣州了,向一個朋友借了筆錢去廣州販衣服了。這事高晉、許遜他們全知道。我帶回來的一些衣服曾放在他們那兒賣,後來全讓他們送『罪名』了。這事我做的不對,販衣服算犯法吧?
「這是第二年的事,第二年你又跑了七天,去販衣服,賠了本。我問的是你參加工作第一年你跑了七天去哪兒了?」
「想不起來了。」我說,「實在想不起來了。我那會兒心情不好,懷才不遇,經常不欠上班,哪兒也不欠,滿大街溜達,所謂踟躅街頭。」
「好好想想,這很重要。」警察站起來踱步,拿起我書桌上的大理石筆筒端詳,又把目光落在積滿菸蒂的大理石煙缸和旁邊的兩把大理石鎮尺。
「我慢慢想可以嗎?時間過去這麼久,我又沒幹過驚天動地的事可以作為一個個裡程碑。」
「你欠過雲南嗎?」警察問我。
「沒有,可我一直特想欠,聽說那兒的少數民族洗澡讓人看,姑娘一輩子不找丈夫,淌可兒『罪名』,不犯錯誤,比咱漢族居區灑多了……這些大理石玩藝兒是別人送的。」
「誰?誰送的?」
「高洋。」
警察的六隻眼睛頓時象通了電的燈光一樣亮了起來。
「喲喲喲,怎麼啦?」
「這些東西他什麼時候送你的?是在那次吃飯前還是之後?」
「肯定是前啦,那次飯後我再沒見過他。送我東西的日子我記不清了。除了這些玩藝兒他還送我一把長刀,號稱那鞘是包銀的我美滋滋地跟人家四處亂吹,後來碰上一個首飾廠的告訴我那鞘上包的是白鐵皮。什麼雲南姑娘大白天在河裡洗澡,一雙臭膠鞋換五缸子白糖都是高洋跟我說的。」
「那刀在哪兒?」
「你們可不能沒收,那不算兇器是工藝品。」
「我們不沒收,就看看。」
「看看可以,說話算話。」
我去臥房床下拿出一把銀色的長刀給警察們看。「這柄把的做工夠細的吧。」我告訴他們鞘身上鑲嵌的不是寶石而是彩色玻璃,「這是那些小返魚目混珠的伎倆。我抽出長刀,刀身光澤黯淡,鏤刻著花卉和淺槽,刀刃並不鋒利。我舞將起來,作出種種劈刺的雄壯動作。
警察們散開,喊「放下,快放下。」
我笑嘻嘻地說:「放心,我就是真殺你們也不會用這種刀,這種刀都是樣子貨,鋼很次。」
「不是怕你殺我們,是怕你傷著自己。」警察小心地圍擾過來,從我手裡接過刀仔細端詳。
「這些刀刃的缺口是怎麼回事?」一個警察問。
「噢,那是我劈老百姓的甘蔗林錛的,知道了吧,這刀劈甘蔗都錛刀。」
「甘蔗?哪兒的甘蔗?」警察們看著我,一臉狐疑的警覺。
「說著玩呢。」我說,「不是劈甘蔗就是劈樹,手裡拿把刀總想砍點什麼。」
「你瞧,這塊烏黑印漬不是血?」一個警察小聲地對另一個警察說。
「雞血。」我對警察說,「我用這把刀砍過老鄉的雞,象日本兵進村那樣,特好玩。」
我伸手去拿刀,警察縮回手把刀入鞘交給另一個警察:
「這刀我們要帶走。」
「說好光看看,怎麼,說話不算話?以後我還信不信你們?」
「不是沒收。」警察向我保證,「看完我們會還給你。」
「不夠意思,太不夠意思了。」
警察結束對我的盤問時,天已經拂曉,天邊露出魚肚白。
我們都累壞了,抽了一屋子煙燻得大家都淚汪汪的象親人相聚不忍分手。警察後來集中問我在那不知去向的七天裡幹了什麼,我賭發誓說實在想不起來不是耍花槍。警察也灰了心,答應給我時間細想,過幾天再來找我,讓我把復員後到工作前這段時間都幹了什麼,見過什麼人,去過哪裡都寫下來,到時候他們來取。我對他們說,這夠寫成一本長篇小說還有餘,流水帳也得記三大本子。「你可別給我演義。」警察告誡我,「我們找你可不是尋開心培養文學新人,胡寫只能是你自己倒霉。」後來我餓了,去廚房給自己下雞蛋麵條並問呵欠連天收拾東西的警察們要不要也「來上一碗」。警察們說啦,我們該走了。我說別烙氣,反正你們回欠也是吃飯睡覺幹不了別的,一夜都混過來了早睡晚睡也就那麼回事了。「要是你們怕我下框或腐蝕你們那就算了。」「你要這麼說那我們就只好吃了。」
領頭警察笑著說。「就是。」我說沒聽說過用雞蛋麵條當糖衣炮彈的。警察們重新坐下,我煮好麵條格外給三位碗裡多放了些香油。我們圍坐一團踢里吐嚕吃麵條時氣氛相當融洽。警察吃得唉聲嘆氣——香的,吃罷還給我上了根煙。他們問我沒工作錢從哪兒來?我說我也不知道,反正總能有錢。「可別干違法的事。」一個警察好心地規勸我,「不是正路來的錢你就吞下肚也早晚得吐出來。」我說我這輩子沒幹過違法的事,老實交待,樹葉掉下怕砸頭,只知一味行善,遠近都知道我是有名的「方善人」。警察提起我販衣服的事,大家都笑。我說那時年輕,「少不更事」,再說現今販衣服也不犯法,「只要不販人一切都是政策允許的。」警察說我胡說,我說您別跟我認真。警察又問我當年一伙人花天酒地的錢從哪兒來的,我們那點復員費「不夠三天踢騰的。」我說當年我們大仿花的都是高洋的錢。「高洋家有在海外去世的孤老嗎?」我說沒有,他家祖祖輩輩是內地的放牛娃,到他爸那輩實在活不下欠,賣了壯丁,先當國軍又當偽軍最後當了八路軍;倒是有個叔叔被日本人抓過勞工,在北海道下了二年煤窯,別的,連「豬仔」也沒福當過。
「那他哪來的錢?」
「管他。」我笑著說,「偷來的搶來的騙來的愛怎麼來的怎麼來的,我們只管花。
警察們走時天已經亮了,院裡有些早起的老頭在跑步打極拳圍著樹轉原地搖頭擺尾瞎抖落,我把警察們送到吉普車旁親親熱熱地和他們握手特別。他們仁都把姓告訴了我,一個姓趙一個姓錢一個姓孫。
「下回公安局有事我可找你們。」
「瞧,一碗麵條吃出毛病來了吧。」
「嚇的,跟你們說著玩呢,咱公安局有哥們兒。」 吳胖子剛起床,穿著大褲衩露著一膀子肥肉叨著咽趿拉著鞋來給我開門。
「喲,你還活著,我還以為警察已經為民除害。」
「昨晚給你的快件收到了?咱哥們兒好事淨想著你吧?」
「蛋,你也不先打個電話問問我媳婦在不在家就直接把人悠過來了。萬一我媳婦突然回來撞上,你不是破壞我們家庭幸福麼。」
我笑著把飯桌上的牛奶瓶拿過來揭開蓋對著嘴喝:「驚喜交加是麼?沒以為是狐仙什麼的?」
「哪有那麼胖的狐仙?」吳胖子也笑著說,「你丫也就能給我發點家常婦女——那胖閨女哪有點仙氣,那麼閼朵天還熱騰騰的。」
「你不是愛吃大肥肉。」我喝光牛奶把瓶往桌上一暾,笑著四處打量,吳胖子找你幹嗎?「
「沒事,一幫戰友找我玩來了。」
「蛋,戰友找你幹嗎把我們名字住址全登記下來。」
「還說來呢,你們知道警察在我家也不說在門口等著我告我一聲,讓哥們兒來個措手不及一進門就現了個眼。」
「人家警察明戲,還不知道迷匿?放我們走時就交待了;『誰要不回家跟樓門口這兒晃讓我看見可沒輕的。』——警察找你幹嗎?」
「有個案子他們破不了啦,找我給拿主意。」
「你就牛×吧,大槍頂腦門你丫也忘不了牛×。」
我笑著比胖子臥室走。吳胖子在後喊:「你要幹什麼把人帶走回家干去,別在我這禍害。」
「我還偏在你這兒禍害,出了事就說你提一陣宿。」
胖姑娘已經穿時衣服低放大坐在床邊,見我進來就喘粗氣。
「怎麼啦赫本?別那麼激,你就把我當個普通中國人。」
「你別碰,有話好好說話,手沒地兒擱就揣兜里。」
「喲喲喲,跟女神的,幹嘛呀,裝什麼客氣。」
「別過來,再走一步我從窗戶跳下欠了。」
「怎麼回事?我這是碰見誰了,克里姆林宮衛隊長還是唐塔醫生——跳呀,你不跳你都對不起我。笑著走過去,抓住胖姑娘兩肩,她也反手把兩隻圓滾滾的手臂搭在我肩上。我們進進退退,搭著架子較量了幾個回合就象一對摔跤手。胖姑娘一定是石匠的女兒,真有把子力氣,腳下使了個絆,兩臂一發力竟把我悠了出欠,重重地摔在床上,床板一陣咔啦啦地響。
吳胖子聽見動靜衝進來,懇求地對我說:「你總不能在我家搞強xx吧。」我艱難地從床上下來,揉著屁股看著胖屁股看著胖姑娘敬畏地說:「我怎麼碰上一個玩跤的。」
胖姑娘一臉凜然,向後甩甩頭頭,吊首望天。
「你也太生了。」吳胖子看著胖姑娘的臉色對我說:「人家赫本正生你的氣呢,你都看不出來。昨晚那麼晚你把人家一個人扔在小樹林裡,要是碰見壞人可怎麼辦?換我也得惱你是不是赫本。」
「別叫我赫本。」胖姑娘氣沖地說,「你也不是東西,我這麼喊,你都不進來,你還是不是男子漢?」
我看著胖子笑了:「得,赫本同志看望了。」
「你別走。」吳胖子笑著說。
「算了,我也看出這沒我什麼事了。」
「他不走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