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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你想去哪兒?」警察問我,「去我們那兒?不不,我們沒打算接待你,你這麼主動莫非幹了什麼?」
不不,我說我什麼乜沒幹,只不過弄不清警察三更半夜來找我幹嗎,以為自己幹了什麼,幹什麼沒幹什麼到局子總能說清楚。
「你對公安局的信任態度我們很動。」警察說,「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找你是想找你了解點情況。」
「只要我知道。」我拍拍胸脯。
那太好了太好了,警察客氣地向我建議大家到屋裡坐著談,這麼隔著門口一里一外地說話就歉一個隨時要跑一個隨時準備去追似的。
我大聲乾笑著走進屋裡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隨即又跳起來里外奔跑著找茶杯、茶葉、開水、沏茶拆煙拿糖拿瓜子,不停地寒暄說笑話把更舒服的地方讓警察。
「你別忙活了。」一個警察說,「你轉來轉去鬧得我頭都暈了。我們不是來作客的。」
警察問我的是我一個過去的叫高洋的朋友,我告訴警察這人我會十年沒見他了。十年前我們剛從部隊復員時天天混在一起,後來他突然不知去向。我曾打聽過他,可我們一起的朋友包括他弟弟高晉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誰也沒再見過他。關於他的下落曾有種種傳聞,傳得最為大家接受的是說他發了筆財買了張假護照去菲律賓了。有了開玩笑地說他在呂宋島種菸葉,也有人說他當了新人民軍,但這都是胡扯,因為誰也沒去過菲律賓。
警察問我最後一次和他見面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當時在場還有哪些人以及我們都談了些什麼。
我告訴警察那應該是夏天,因為我們當時都穿著短袖襯衫,整天汗津津的,我對街上到處停放支著涼篷的白色冰糕車印象很深。但考慮到我們當時是在祖國最南端的城市,而我們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南北溫差又是那麼懸殊,所以按曆法的習慣劃分那也許是春天,在我國的大部分地區還是春天。
我告訴警察那時我和一幫哥們兒剛從三軍各兵種復員,上身已經換了時髦的T恤衫下身還穿著不同顏色的軍褲。那段日子我們無牽無掛,一心想的只是盡情享樂。我們在吃飯,滿面笑容地圍坐一起大吃大喝。我們好歉老是在吃飯,不間斷地在各種不同環境的餐館裡吃飯。那段日子我們肯定還饒有興趣、忙忙碌碌地幹了些別的,但我一想起那日子腦子裡出現的只是吃飯,一連串印象鮮明的吃飯場面。
我們在一個大天井式的餐館的露天餐廳吃飯的那次,大概是我和高洋最後一次見面……
這個餐館的名字我記不得了,位置是於七、八條居民巷子的交匯處。我們是在城裡的老居民區亂逛時隨意拐過去的。餐館門口象個車庫入口,門上懸掛著沉重烏黑的金字的匾。門口還有水泥電線桿,站在門口可以看到放she狀通向四面八方的巷子,至少有兩條巷口外面是人來車往的繁華大街。餐館門裡的天井擺了上百張綠漆斑駁的鐵餐桌。四周的建築是那種高大的殖民地風格的兩層樓房,有花紋繁複的水泥廊柱和同樣精雕細鏤的石欄以及拱形長窗的石質表面已因風需侵蝕和油煙燻染變得烏黑了。
餐館正樓是一幢完全中國古典風格的巍峨樓閣,雕樑畫棟,重重飛檐,窗子上刻著剔透的花鳥大糙,可以聯扇疊開,使正樓變成數屋大戲鋅般的通堂敞軒。不知是我記憶有誤還是那天我們去的時候還不到營業時間,整個天井空無一人,連服務員也不見蹤影。正樓內門窗一字敞開,井井有條擺放堂內的紅木桌椅擦得烏油鋥亮的牆上掛著中國山水畫和龍飛鳳舞的狂糙書法,四角有大盆茂盛的植物和繽紛艷麗毫無香氣的花卉。當時我可能毫無感想,但今天回想起來我總感到那個豪奢頹敗的餐館在等什麼人。
我對天井中陽光瀰漫和蔭涼浸膚印象怎樣強烈。如果前者真實感受我們去那個餐館的時間就是上午,如果是後者那理當是下午,再學一種可能就是我們那天從上午一直坐到下午。
至今我猶能清晰地想起在座者的每一個笑容,每一個手勢以及豪飲時的誇張動作和滔滔不絕講話時的面部表情。但與之相關的談話肉,那些伴隨口形張合產生的聲音卻討厭地失去了,那些尋歡作樂的場面是無聲的。
我們八個人緊緊圍坐在一張不大的方鐵桌旁——一面兩個。我對面是高晉、許遜,右手是汪若海和一個風流女子——我們大家的情婦喬喬,我旁邊是另一個公共財產夏紅,夏紅左手是高洋,高洋攥著夏紅的一隻手,高洋旁邊……說到這兒我結則起來:「不,不,不該是他,是他就不對了。」
我越是極力想抹去卓越的形象,腦子裡就越頑固地出現身穿白色水兵服的卓越,滿面放光地舉著堆著豐富泡沫的啤酒,在高洋旁邊笑著嚷著的情景……
我試著重新數人,但數到最後仍然被卓越擋住。一次又一次地擋住,無法逾越。
「我可能記亂了。」我向警察解釋最後一個為什麼不能是卓越:這個人是個死人,在我們退役的前一年他就因艦艇事故犧牲了。如果他在場,那次吃飯就不該是我和高洋的最後一次見面,而且那時——當兵時,我們根本不認識什麼喬五喬六的。
「別著急,好好想想。」警察安慰我,「你大概是記錯了。」
我緊張地思索,但卻越來越深地陷進卓越在場的偏執想像之中。
「我們把他拿掉怎麼樣?」警察溫和地向我建議,「既然他是個確鑿無疑的死人。」
令我不安的只拿掉卓越勢必要把高洋一起拿掉,他們倆在我的印象中是密不可分地處於同一個場面之中。而拿掉高洋、夏紅便又不完整了。他們的手聯在一起,夏紅的腿貼著我的腿,拿掉她我也傾斜了。如此類推,我們這根繩子的每個環節都將依次鬆開——那個桌旁一個人都沒有了。這是荒謬的。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強行分割卓越和高洋,但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割去卓越、高洋和高晉之間仍有一個空隙,高洋旁邊坐的是誰?象一條一頭系在水鼓一頭系在艦上的纜繩,既然要把這二者連接起來中間就不能缺少任何環節——我不能讓那個位子空著。
警察小心地提醒我是否我把那天吃飯的人數記錯了。那天就是七個人而不是八個人。「
如果是這樣,那一切就老是吉以解釋了。「
我堅定地予以否認:「坐得滿滿的,一面兩個人,我雖然不識多少字,加法還是會的。」
看得出來,警察對我的說法持懷疑態度。他們不再就有誰在場向我提問,而是問當時高洋給我留下了什麼印象。
我說高洋當時和其他人一樣,看不出有什麼異常,一直在笑在吃在喝,就是後來喝了不少酒後也沒有流露一絲憂鬱和焦慮從始到終相當快活。當時大家都在胡吹自己的金錢和女人上的得手,唯獨他沒有。他只是滿面笑容地聽著呷著酒,不時和其他人對視笑笑,給人一種相當超然寬厚的感覺,像個每個萬事順利並將更美妙的前景等著自己的幸運不那樣傾聽那些生活的可憐時數說自己微不足道的幸福。後來飯沒吃完,他便叫來服務員付了嚴密,著一隻硬殼公文箱離席而去。
我送他到門口,有一輛紅色計程車在等著他,大概是他早就要好。我們最後握了握手,互相笑笑,他就坐上車走了。我聽見他對司機說去火車站,他好像急著去趕一班火車,從此就再沒見過他。
我以一個目擊者的客觀口吻講著我對高洋的最後。其實這種印象我可以以任何一個將要高升,出國的人臉上得到——很難說我的個印象是自誰。我不敢對警察說那我其實對高洋沒什麼印象。我想他們已經有些認為我語焉不詳有意隱瞞或者更糟認為我在其中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行為,他們的臉色已經西那麼好看了。處於我的地位我得取信他們,所以我只好捏造些事實。坦率地講,我非但對高洋那天吃飯時的舉止毫無印象,就連那一段我們朝夕相處打得火熱的日子我也對高洋毫無印象。他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象是我們在中學畢業前的一個下午。那天我午睡剛起,一臉倦態,滿心不情願地去上課。當時我已經遲到,通往學校的破破爛爛的街道上已看不見背書包的學生。高洋騎著一輛卸去後架座椅撥得很高的「二八」自行車迎面晃晃悠悠騎來。他看到我便停住,一腳支著地,從上往下瞟著我漫不經心地說他要當兵去了,到一個著名的軍里的裝甲部隊。他那圓圓的孩子臉上是一雙大人般成熟、超然和寬厚的眼睛,腳旁邊牆根兒下的濕土地上有一橛不知那個野孩子剛拉的鮮黃的、盤旋向上有一個妙不可言的尖兒的冒著熱氣的屎,也許就是這厥巧奪天工的屎使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這時候,胖姑娘上樓來了。我光顧應付警察早把小松林里翹首等燈閉信號的胖姑娘忘了。當敲門聲響起時我和警察一樣茫然。「你們樓下還布置人了?」我問警察,警察們使勁搖頭。「那大概是高洋來了。」我開玩笑。打開門,看到胖姑娘我魂飛魄散堵著門讓她趕緊走。胖姑娘委屈萬分,她也的確怪可憐兒的,在松濤呼嘯的林中站了兩小時早被凍成了青顆楞。「你怎麼這樣?」她鼻涕哈拉地說。我剛想告訴她誰在屋裡,警察已經出現在我身後。「是誰呀?讓她進來吧。」
「沒人,」我回身笑著對警察說,「一個鄰居,找我要書,我借了她一本書答應今天還她。她看過了十二點我沒去就找來了。」
「真是愛書如命,大半夜借呀還呀的。」
「晚嗎?一點不晚。對咱們老百姓是晚點,可人家是作家,半夜正是來勁的時候,你不能要求知識分子和咱們老百姓用一個生物鐘。」
我在書架上胡亂抽了本書《企業必須審時應變》塞給胖姑娘,大聲說:「對不起對不起誤了您大事。」同時小聲把吳胖子的地址告訴她,讓去吳胖子家。「就在這院裡,拐個彎兒見垃圾站一直往下扎。」
胖姑娘也認出了那幾位是警察,沒吭聲抱著書掉頭飛跑下樓。
「她正在寫一本改革的書,日夜兼程。」我對警察說,「您幾位愛看,趕明兒我叫她送你們一本。」
「得啦,別胡拽了。我們不管你的閒事,你當我們是吃乾飯的。」
「女作家就沒有胖的麼?」我不服地說,「別太以貌取人。」
警察沒搭理我,抽了幾根煙,閒聊一會兒又繼續訊問。他們問我和高洋分手後去了哪裡?我說不久我就回了家,去「復轉軍人安置辦公室」報了到,被分到一家挺有名的大藥店賣藥膏,那藥店就在市公安局旁邊的大街上,「沒準你們還從我這裡買過藥呢。警察來買藥我總是特客氣。軍警軍警,當過兵的人看見警察總覺得象見著兄弟一樣感到親。當年我也差點當了警察,公安局招人的幹部在『安置辦』拿著表格堵著我問:」『干不幹警察?干就填表。』我想我這人律已精神特差,沒的給警察隊伍抹黑,要不,咱們也就是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