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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天吾沉默了片刻,等待自己剛才述說的事情在父親腦中安頓下來。

    不如說,等待它們在自己的腦中安頓下來。然後他繼續說道:「是的,對待這種事情時,我非常膽小。比如說,沒去查閱自己的戶籍記錄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母親是否真的去世了,想調查的話很容易。只要去市政府查一下記錄,馬上就一清二楚了。實際上有好幾次,我想去查查看。甚至已經到了市政府。但我怎麼也無法辦理申請查閱的手續。因為我害怕別人把事實擺在眼前,害怕自己動手揭露這個事實。所以我在等待有一天,這事實會自然地澄清。」

    天吾長嘆一聲。

    「這事先不談。那個女孩,我本該早一點就開始找她。這個彎繞得太遠了。不過,我怎麼也無法開始行動。該怎麼說呢,一涉及內心的問題,我就是個膽小鬼。這才是致命的問題。」

    天吾從凳子上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松林。風停了。海濤聲也聽不到了。一隻大貓走過院子。看它肚子下垂的模樣,似乎是懷孕了。

    貓躺在樹根下,攤開雙腳,開始舔肚皮。

    他靠在窗前,對著父親說:

    「但與此無關,我的人生最近終於發生了變化。我覺得是這樣。

    老實說,我長期以來一直恨著爸爸你。從小我就以為,自己不該待在這樣悲慘狹隘的地方,應該擁有一個更為幸福的環境。覺得自己遭受這樣的待遇太不公平。同班同學好像都生活在幸福和滿足中。能力和資質都遠比我差的傢伙,卻好像生活得比我快樂得多。那時我真心期望,如果你不是我的父親該多好。我總在想像這是個錯誤,你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們肯定沒有血緣關係。」

    天吾再次將視線投向窗外,看著那隻貓。貓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看自己,專心地舔著隆起的肚皮。天吾看著貓,繼續說下去。

    「現在我已經不這麼想了。不再這麼思考了。我覺得正處於與自己相稱的環境,擁有一個與自己相稱的父親。這不是假話。說實在的,我從前是個無聊的人,是個沒有價值的人。在某種意義上,是我自己毀了自己。如今我徹底明白了。小時候,我的確是個數學神童。連自己都覺得那是了不起的才華。大家都對我另眼相待,奉承我。可是說到底,那是沒有發展前途的才華。它只是在那裡。我從小就身材高大、擅長柔道,在縣運動會上取得過好成績。可是,如果進入更廣闊的世界看看,比我強大的柔道選手比比皆是。在大學裡,我甚至沒能當選參加全國比賽的代表。我受到打擊,有段時期都不知自己算什麼。不過,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其實什麼都不算。」

    天吾打開自己帶來的礦泉水瓶蓋,喝了一口,又坐在凳子上。

    「上次我也告訴過你,我感謝你。我想,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

    幾乎是這樣確信。我感謝你把沒有血緣關係的我養大成人。一個男人要養育一個小孩,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帶著我到處去收NHK的視聽費,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難過,覺得心痛,其中只有讓我厭惡的記憶。不過,你肯定沒想到其他和我交流的手段。該怎麼說呢,這對你來說,是你能做得最好的事了。那是你和社會唯一的交集。你一定是想讓我看看那現場。到了現在,我也能理解這一點了。當然也有帶著孩子去對收費有利的算計。但肯定不是只為了這個。」

    天吾稍稍頓了一頓,讓自己的話滲入父親腦中。並趁機歸納自己的思緒。

    「小時候我當然不懂這些。我只覺得害羞,覺得痛苦。星期天,別的同學都在開開心心地玩耍,我卻得去收費。星期天的到來讓我無比憎惡。但如今能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了。我不能說你做得對。我的心靈受到了傷害。這樣做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太苛刻。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必介意。而且,正因為這樣,我覺得自己多少變得頑強了。

    要在這個世上生存,絕不是容易的事。我是親自學到了這一點。」

    天吾攤開雙手,望了一會兒手心。

    「以後我會努力生活下去。我覺得也許會比從前活得更好,少走不必要的彎路。爸爸你今後想做什麼,我不知道。也許你想就這樣靜靜地一直睡在這裡,再也不睜開眼。要是你願意,就這麼做吧。如果你希望這樣,我不能阻攔你,只能讓你熟睡下去。不過那個歸那個,我還是想把這些告訴你。對你說說迄今為止我做過的事、此時此刻我正在考慮的事。也許你並不想聽這些。那麼,就算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但總而言之,我沒有更多的話要說了。我覺得該和你說的話基本說完了。不會再打攪你了。你就好好地睡吧,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五點過後,頭髮上插著原子筆的大村護士來檢查點滴。這次沒有量體溫。

    「有什麼變化沒有?」

    「沒有特別的變化。一直在睡。」天吾答道。

    護士點點頭。「過一會兒大夫就要來了。川奈先生,您今天在這裡待到幾點鐘?」

    天吾看了一眼手錶。「我坐傍晚七點的火車,大概可以待到六點半。」

    護士填寫完表格後,又把原子筆插回頭髮里。

    「從中午過後,我就一直對著他說話,不過他好像什麼都聽不見。」

    天吾說。

    護士答道:「我在接受護理教育時,學過這樣一句話:明朗的話語能讓人的鼓膜產生明朗的振動。明朗的話語擁有明朗的頻率。不管對方是否理解內容,鼓膜都會產生明朗的振動。所受的教育要求我們,不管患者能不能聽得到,都要大聲而明朗地對他們說話。因為不管理論上會怎樣,這麼做肯定是有效果的。從經驗來看,我相信這個說法。」

    天吾想了一下這件事。「謝謝你。」他說。大村護士輕輕點頭,步履輕快地走出病房。

    之後,天吾和父親沉默良久。他已經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但沉默不是令人舒適的東西。午後的光線漸漸變弱,黃昏的感覺飄漾在四周。

    最後的陽光在房間內悄然移動。

    天上有兩個月亮的事,我有沒有告訴父親?天吾忽然想到了這件事。好像還沒有說過。他現在生活在天上浮著兩個月亮的世界裡。「無論怎麼看,那景象都奇怪極了。」他很想告訴父親,但又覺得,此刻在這裡搬出這種話題也毫無意義。不管天上有幾個月亮,對父親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這是自己今後得一個人去面對的問題。

    而且,在這個世界裡(或者說在那個世界裡),無論月亮是只有一個,還是有兩個,甚至是有三個,歸根結底,叫天吾的人卻只有一個。這又有什麼區別呢?不管走到哪裡,天吾都只能是天吾。還是那個面對自己特有的問題、擁有自己特有的資質的人。對了,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月亮,而在他自己。

    大約三十分鐘後,大村護士又來了。她的頭髮上不知何故沒有插原子筆。原子筆到哪兒去了?他不知為何很惦念這件事。有兩位男職員推著輪床一起來。兩人都是矮胖身材,膚色淺黑,一句話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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