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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這說是體育,不如說是謀生的權宜之計,甚至不妨稱為工作。他期盼趕快畢業離開這個鬼地方,希望能過上更像樣的生活。他就是在這樣的盼望中度過了高中三年時光。

    然而在考進大學後,他仍然繼續練柔道。生活基本和高中時代相同。只要繼續練柔道,就能住進學生宿舍,就不必擔心睡覺的地方和吃的東西了(當然是最低水準)。雖然拿到了獎學金,但單憑它根本活不下去,有必要繼續練下去。不用說,專業當然是數學。學習上也相應地努力了,所以在大學裡成績也很好,導師甚至還建議他報考研究生院。但隨著逐年升級,到了三四年級時,天吾心中急速地失去了對作為學問的數學的熱情。當然,他一如既往地喜歡數學。但要將研究它作為職業,他卻怎麼也提不起勁來。像柔道一樣。作為業餘選手當然實力非凡,卻沒有為之付出一生的意圖與資質。連他自己都知道這一點。

    對數學的興趣變得淡薄,大學畢業又迫在眉睫,再也沒有繼續練柔道的理由了。如此一來,今後做什麼、走什麼路,天吾茫然不知。

    他的人生仿佛喪失了核心。原本就是沒有核心的人生,但之前總有人對他寄予期待、提出要求。為了回應這些,他的人生也算是忙碌。一旦這些要求與期待消失,竟然沒留下一樣值得一提的東西。沒有了人生目標。連一個好朋友也沒有。他像被遺棄在風暴逝去後的靜謐中,無法在任何事物上集中精神。

    在大學期間交往過幾個女朋友,也有過性經驗。天吾在一般意義上不算英俊,也不是社交型的性格,談吐又算不上風趣。口袋裡的錢總是不夠用,穿著也不體面。卻像某種植物會用氣味招引飛蛾一般,他會自然地吸引某種女子,而且相當強烈。

    二十歲時(和開始對作為學問的數學失去興趣的時間基本相同),他發現了這個事實。什麼都不用做,身邊就肯定會有對他感興趣、主動接近他的女子。她們渴望被他粗壯的手臂擁入懷中,至少不拒絕這樣的對待。起初他不太理解這種情況,有些惶惑和茫然,不久便掌握了其中的奧秘,嫻熟地運用自己這種能力。自那以來,天吾幾乎沒有缺過女人。但他對這些女人從未有過積極的愛情,只是和她們交往、保持肉體關係而已。不過是填補彼此的空白。要說奇怪也真奇怪,那些被他吸引的女人,連一次也沒有強烈地吸引過他。

    天吾把這些經歷說給沒有意識的父親聽。起初是字斟句酌,漸漸是滔滔不絕,最後還頗帶熱情。關於性的問題,他也儘量誠實地說出。

    時到如今,還有什麼好害羞的?天吾想。父親姿態完全不變,仰天躺著,繼續沉沉的睡眠,連呼吸都沒有變化。

    三點鐘前,護士來更換裝點滴的塑膠袋,並把尿袋換成新的,測量了體溫。這是位體格健壯的三十四五歲的護士,胸也大。她的姓名牌上寫著「大村」。頭髮束得緊緊的,上面插著一支原子筆。

    「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她一面用那支原子筆往紙夾中的表格里填寫數字,一面詢問天吾。

    「一樣也沒有。一直在睡覺。」天吾答道。

    「如果有什麼事,請按那個按鈕。」她指著吊在枕邊的呼救開關說,把原子筆又插回頭髮中。

    「知道了。」

    護士離去後沒過多久,傳來短促的敲門聲,戴眼鏡的田村護士在門口露出臉。

    「您要不要吃飯?食堂就有吃的東西。」

    「謝謝。我現在還不餓。」天吾答道。

    「您父親情況如何?」

    天吾點點頭。「我一直在跟他說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跟他說話是好事。」她說,還像鼓勵似的微微一笑,「沒關係。

    您父親一定聽得見。」

    她輕輕地關上了門。狹窄的病房裡,又只剩下了天吾和父親兩個人。

    天吾繼續說下去。

    大學畢業後,他在東京市內的補習學校工作,教授數學。他已經不再是前途美好的數學神童,也不再是眾人寄望的柔道選手,只是一個補習學校的老師。但這樣讓他很高興。他終於可以喘一口氣了。因為他有生以來頭一次可以不必顧忌任何人,一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不久,他開始寫小說。寫了幾部作品,投稿應徵出版社的新人獎。後來結識了一個姓小松的特立獨行的編輯,勸他重寫一個叫深繪里(深田繪里子)的十七歲少女寫的《空氣蛹》。深繪里雖然寫了一個故事,卻沒有寫文章的能力,於是天吾接受了這個任務。他圓滿地完成了這項工作,作品獲得了文藝雜誌新人獎,出了書,成了大暢銷書。由於《空氣蛹》引起太多話題,以致評審委員們敬而遠之,最終未能獲取芥川獎,但借用小松率直的表達就是「那東西我還不要呢」,書就是如此暢銷。

    自己的話有沒有傳人父親耳中,天吾沒有自信。即便傳人了耳中,父親是否理解這些話也無從得知。沒有反應,也沒有感覺。就算父親理解了,也無法知道他是否對這些感興趣。也許他只是覺得「好煩人啊」。也許他在想,別人的人生和我有什麼關係,快讓我安靜地睡覺!

    但天吾只能不斷說出浮上腦際的話語。在這狹窄的病房裡面對面,也沒別的事可做。

    父親依舊紋絲不動。他的雙眼被牢牢封閉在那黑暗的深坑底部。

    望去仿佛在靜靜地等待降雪,將深坑填成白色。

    「現在還不能說進展順利,但可能的話,我想當作家。不是改寫別人的作品,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寫自己喜歡的東西。我覺得寫文章,尤其是寫小說和我的性格相符。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做,真是令人高興啊。我心裡終於生出了這樣的東西。雖然我寫的東西還沒有冠上姓名印成鉛字,但過不了多久就該有點結果了吧。自己說有點那個,但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我的能力絕對不差。也有編輯給我一定的好評。對此,我並不擔心。」

    也許該加上一句:我好像具備接受者的資質,競被真的拉進了自己虛構的世界。但不能在這裡講這種複雜的話題。這又是另一件事了。

    他決定改變話題。

    「我覺得,對我來說更迫切的問題,是迄今為止我沒能認真地愛上誰。有生以來,我從沒有無條件地愛過一個人,從沒有產生過為了誰可以拋舍一切的心情。連一次都沒有。」

    天吾一邊這麼說,一邊想,眼前這位外表寒酸的老人,在一生中是否真心愛過什麼人?或許他真心愛過天吾的母親,才會明知沒有血緣關係,卻把幼小的天吾當作自己的孩子養大成人。如果是這樣,可以說他在精神上度過了遠比天吾充實的人生。

    「只不過,該說有一個例外吧,有一個女孩子我始終難忘。在市川小學三年級和四年級時和我同班。對,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個女孩深深吸引了我。我一直在思念她,現在仍然思念。我其實幾乎沒和她說過話。她中途轉學了,此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但最近發生了一件事,讓我開始想尋找她的下落。我終於明白自己需要她。我很想見到她,和她暢談。但沒有找到她。我本該早點尋找她,那樣也許就簡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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