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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果您想上廁所,請現在先去吧。」
「沒問題。請你現在就開車吧。」
司機從住宅區彎曲的道路穿出去,開上了環狀八號線,沿著這條擁堵的道路駛向用賀。一路上,兩人一言不發。司機始終在聽收音機里的新聞節目。青豆則沉湎於自己的思緒。快到首高人口時,司機擰小了收音機的音量,問青豆:
「這話我也許問得多餘----這位客人,您是做什麼特殊工作的嗎?」
「保險公司調查員。」青豆毫不遲疑地答道。
「保險公司調查員。」司機仿佛在品味從未吃過的菜餚,在嘴巴里謹慎地將這個詞重複了一遍。
「正在做保險金詐騙案的取證工作。」青豆說。
「哦。」司機欽佩地說,「那個保險金詐騙和首高三號線是有什麼關係?」
「有。」
「簡直像那部電影一樣。」
「哪部電影?」
「從前的老片子。史蒂夫·麥奎恩演的。呃,名字我忘掉了。」
「《天羅地網》。」青豆說。
「對對對,就是它。費·唐娜薇演的保險公司調查員,失竊保險的專家。那個麥奎恩是個富豪,他犯罪是出於業餘愛好。這部電影很好看。我是念高中時看的,很喜歡裡面的音樂。精彩得很。」
「米歇爾·雷格蘭①。」
司機輕聲哼唱了起首的四小節,隨後將目光投向後視鏡,再次仔①Michel Legrand,法國作曲家、鋼琴家、電影演員、導演。
細觀察青豆映在那裡的面孔。
「這位客人,您還別說,您的氣質真有點像當年的費·唐娜薇。」
「謝謝你。」青豆說。為了掩飾浮上嘴角的微笑,多少得費點勁。
首都高速公路三號線上行車道果然像司機預言的那樣,擁擠之極。
從人口開上去,行駛了還不到一百米,就開始堵車。堵得如此完美,讓人簡直想把它收進堵車樣本集裡。然而,這恰恰是青豆的希望。相同的服裝、相同的道路、相同的擁堵。計程車的收音機沒有播放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這一點令人遺憾。車內音響的音質不如豐田皇冠皇家沙龍的高檔,這也令人遺憾。不過,人不該想要得太多。
計程車被夾在卡車中間,慢吞吞地向前爬行。久久地停止不動,然後像忽然想起來了,又往前挪動一點。旁邊車道上冷凍卡車的年輕司機,趁著停車一直在起勁地看漫畫。坐在奶油色豐田花冠MarkⅡ里的中年夫婦,滿臉不高興地看著前方,彼此一句話也不說。大概是無話可說吧。可能就是說了什麼才變成這樣。青豆深深靠在坐椅上沉思,計程車司機則聽著廣播。
好不容易開到了豎著「駒澤」標牌的地方,像蝸牛爬行般駛向三軒茶屋。青豆不時抬起臉,眺望窗外的風景。這可是最後一次觀看這座城市了,我將去遙遠的地方。儘管這樣想著,卻怎麼也生不出憐愛東京這座城市的情感。高速公路沿線的建築,座座都醜陋不堪,被汽車廢氣染上一層薄薄的黑色,到處豎著花哨的廣告牌。看著這種景象,便覺得心情鬱悶。人們為什麼一定要建造出如此令人鬱悶的地方?我並不要求世界每一個角落都美麗悅目,但也不必一定要弄得如此醜陋呀。
終於,一個眼熟的場所總算進入了青豆的視野。就是當時那個走下計程車的地方。那位似乎有難言之隱的中年司機,告訴青豆那兒有個避難階梯。公路前方可以看見埃索石油的巨大廣告牌,一隻老虎滿面笑容,手握著加油管。和當時是同一塊廣告牌。
請讓老虎為您的車加油。
青豆忽然感到喉嚨乾渴。她咳嗽一聲,把手伸進挎包,掏出檸檬味止咳糖含了一塊,再把糖盒放回包里。順便緊緊攥住赫克勒一科赫的槍把,在手中確認了硬度與重量。這樣就行,青豆想。然後,汽車又向前略微爬行了一點。
「開到左車道上。」青豆對司機說。
「可是右車道上的車流不是還在動嗎?」司機溫和地抗議,「而且池尻的出口是在右邊,如果現在變道開到左車道,待會兒可就麻煩了。」
青豆沒有理睬他的抗議。「不要緊。開到左車道上去。」
「既然您堅持要這樣……」司機認輸似的說。
他從車窗伸出手,向後方的冷凍卡車打手勢,確認對方看到之後,硬著頭皮擠進了左車道。又開了大概五十米,所有車輛一起停下。
「我要在這裡下車,把車門打開。」
「下車?」計程車司機十分驚詫,問,「您是說,要在這裡下車?」
「對。就在這裡下車。我在這裡有事要辦。」
「可是這位客人,這裡可是首高的正中央。太危險啦。況且您就算下了車,也是哪兒都去不了。」
「那裡就有避難階梯,不要緊。」
「避難階梯?」司機搖搖頭,「那東西究竟有沒有,我可不知道。
不過公司要是知道我在這種地方讓您下車了,就得吃不了兜著走。還得挨首高管理公司的罵。請您饒了我Ⅱ巴。」
「可是,我有事得辦,無論如何要在這裡下車。」青豆說著,從錢包里又拿出一張萬元紙幣,用手指彈了一下,遞給司機,「讓你為難了,對不起。這是辛苦費。請別再多說,讓我在這裡下去好了。拜託!」
司機沒有收下這一萬塊。他無奈地拉動手邊的操縱杆,打開了后座左側的自動車門。
「我不要錢。剛才您付的那些足夠了。但您千萬得小心。首高沒有路肩,人走在這種地方,就算是堵車時也太危險了。」
「謝謝你。」青豆說。她下了車,咚咚地敲擊副駕駛席一側的車窗,讓他搖下玻璃,然後將身子探進去,把萬元紙幣塞到了司機手裡。
「沒關係。請你收下。不必介意,我錢多得都要剩下了。」
司機來回望著那張紙幣和青豆的面龐。
青豆說:「如果因為我受到警察或公司的盤問,你就說,是我拿槍逼你做的。就說你是迫不得已。這樣他們就沒法找你的麻煩了。」
司機似乎沒聽懂她的話。錢多得要剩下了?拿槍逼迫?但他還是收下了萬元鈔票。大概是害怕萬一拒絕,不知會有什麼麻煩。
和上次一樣,青豆從護壁和左車道的車輛之間穿過,朝著澀谷方向走去。距離大概是五十米。人們坐在車裡,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注視著她。但青豆全不在意,就像站在巴黎時裝周舞台上的模特兒,脊背挺得筆直,大步向前走。風搖盪著她的頭髮。對面空蕩蕩的車道上,大型車輛高速駛過,震得地面顫動。埃索廣告牌越來越大,終於,青豆來到了那個眼熟的緊急停車處。
周邊的景致和上次來時相比,並沒有變化。有一道鐵柵欄,旁邊有一個黃色小亭,裡面是緊急電話。
這裡就是1Q84年的起點,青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