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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但到了寵物櫃檯,青豆親眼看到在水槽里輕飄飄地掀動著蕾絲般的鰭游來游去的金魚,卻不敢買了。金魚很小,而且看上去像是缺乏自我和省察的沒有思想的魚,但無論怎麼說,它畢竟是個完整的生命體。將一個生存於世的生命花錢買來據為已有,在她看來似乎不合適。
這讓她想起自己小時候的情景。被囚禁在狹小的玻璃缸里、哪兒也去不了的無奈的存在。看上去,金魚似乎覺得這種狀態無所謂。實際上也許真無所謂,真的哪兒都不想去。但青豆怎樣都難以釋懷。
在老夫人家的客廳里看到金魚時,她根本沒感覺到這一點。魚兒仿佛非常優雅、非常愉快地在玻璃缸里游弋。夏日的光線在水中搖曳。
於是她覺得,和金魚一起生活似乎是個美好的想法,肯定會給她的生活多少帶來溫馨。但在站前折扣店的寵物櫃檯,金魚的身姿卻只能讓她感到窒息。青豆望了一會兒水槽里的小魚,緊緊閉攏嘴唇。不行。
我根本養不了金魚。
就在這時,商店角落裡的橡皮樹躍人眼帘。它被擠到了最不醒目的地方,就像一個遭人遺棄的孤兒,瑟縮在那裡。至少在青豆看來是這樣。沒有光澤,形狀也失衡不正。但她甚至沒有好好考慮,便買了下來。不是因為喜歡才買的,而是不得不買。說老實話,買回去放在家裡,除了偶爾澆水時,幾乎沒看過它一眼。
司一旦將它丟在身後,想到以後再也看不到它了,青豆不知為何對那棵橡皮樹牽掛不已。像平常心情混亂、很想大吼幾聲時那樣,她狠狠地皺起了臉。面部每一塊肌肉都被拉到接近極限。於是她面目全非,像變了一個人。青豆將臉皺到了不能再皺的程度,再從各個角度扭曲,然後總算恢復了原狀。
為什麼我如此掛念那棵橡皮樹?
總之,Tamaru肯定會鄭重其事地照料那棵橡皮樹。肯定要比我更細心、更負責地照料它。他習慣照料和愛護有生命的東西。和我不同。
他對待狗就像對待自己的分身一樣。就連老夫人家裡的樹木,他也是一有空就滿院轉悠,仔細地檢查。在孤兒院的時候,他曾挺身而出,保護比自己小的笨手笨腳的弱者。這種事我根本做不到,青豆想,我沒有時間去承擔別人的生命。僅僅是承受自己的生命之重、承受自己那份孤獨,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孤獨這個詞,讓青豆想起了亞由美。
亞由美被某個來歷不明的傢伙,用手銬銬在床上強暴,又用浴袍腰帶勒死。據青豆所知,兇手至今還未落網。亞由美有親屬,又有同事,但她孤獨無依,孤獨得甚至只能落得如此可憐的死法。而我卻未能回應她的訴求。她肯定對我有所訴求,毫無疑問。但我也有必須守護的秘密與孤獨,怎樣也無法和亞由美分享的秘密與孤獨。亞由美為什麼偏要向我這種人尋求心靈交流呢?這世上難道不是有很多人嗎?
一閉上眼睛,那棵留在空空的房間裡的橡皮樹盆栽,便會浮上腦際。
為什麼我如此掛念那棵橡皮樹?
然後,青豆哭了一陣。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微微地搖頭,心想,這陣子哭得太多了。她根本不想哭。幹嗎要為那棵呆頭呆腦的橡皮樹流淚?但淚水卻抑制不住。她哭得雙肩亂顫。我已經一無所有了。連一棵寒酸的橡皮樹都沒有。只要是有點價值的東西,都紛紛湮滅。一切都離我遠去,除了對天吾的溫暖的記憶。
我不能再哭了,她對自己說,我現在是待在天吾的體內呢。就像《神奇旅程》里的科學家一樣----是的,那部電影叫《神奇旅程》。想起了片名,青豆多少平靜下來,停止哭泣。即使淚流成河也無濟於事。
必須恢復成那個冷靜而堅強的青豆。
是誰期盼這樣?
是我期盼這樣。
然後她環顧四方。天上依然浮著兩個月亮。
「那就是標誌哦。你可要注意看天。」一個小小人說。是那個聲音很輕的小小人。
「嗬嗬----」負責起鬨的嚷道。
這時青豆忽然發現,此刻像這樣抬頭望月的人,並非只有自己一個。隔著馬路,能看見對面的兒童公園裡有一個年輕男子。他坐在滑梯頂,正盯著和她相同的方向。這個男人和我一樣,看見了兩個月亮。
青豆憑直覺明白了這一點。不會有錯。他和我看著同樣的東西。他能看得見。這個世界裡有兩個月亮,但那位領袖說,並不是所有生活在這裡的人都能看見它們。
但那個高大的年輕男子,無疑正看著這對浮在天上的月亮。我敢打賭,賭什麼都行。我心裡明白。他坐在那裡,正望著黃色大月亮和生了一層苔蘚般的變形的綠色小月亮。而且他似乎在冥思苦想,思索著兩個月亮並排存在的意義。這個男人難道也是身不由己地漂流到這1Q84年的世界的人之一?也許正因為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的意義困惑不已。肯定是這樣。他才不得不在夜裡爬到滑梯上,孤單地一個人凝望月亮,在腦海里羅列出所有的可能、所有的假設,細緻地進行驗證。
不對,也許不是這麼回事。那個男人也許是到這裡搜尋我的,是「先驅」派來的追殺者之一。
於是一瞬間,心跳猛然加速,耳中發出叮的一聲耳鳴。青豆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插在腰帶下的自動手槍。她緊緊地握住那堅硬的槍柄。
但無論怎麼看,從那位男子身上都感覺不到那種緊迫的氣息,也看不出暴力的跡象。他獨自坐在滑梯頂,腦袋倚在扶手上,直勾勾地盯著兩個浮在天上的月亮,沉湎於漫長的思索。青豆在三樓陽台上,他在下面。青豆坐在園藝椅上,從不透明的塑料遮板和金屬扶手的fèng隙間,俯視著那個男人。就算對方抬頭向這邊望,肯定也看不見青豆。
加上他一心只顧看天,可能有人在暗中窺望自己的念頭,似乎根本不會掠過他的腦際。
青豆穩定情緒,靜靜吐出積澱在胸中的濁氣。然後放鬆手指上的力氣,鬆開抓著槍把的手,繼續保持相同的姿勢觀察那個男人。從她的位置望過去,只能看見他的側影。公園的水銀燈從高處將他的身姿照得雪亮。這是個身材很高的男人,肩幅也很寬。看起來硬硬的頭髮剪得很短,身穿長袖T恤,袖子一直卷到肘部。相貌說不上英俊,卻很精悍,給人好感。腦袋形狀也不差,等再上點年紀,頭髮變稀一些,肯定會更好看。
隨即,青豆恍然大悟。
那是天吾。
這不可能,青豆想。她簡短但堅決地連連搖頭。這肯定是荒唐的錯覺。無論如何,事情也不可能這樣湊巧。她不能正常呼吸,身體系統出現紊亂,意志與行為無法相連。想再仔細看看那個男子,但不知為何眼睛無法聚焦。仿佛由於某種外力,左右兩眼的視力忽然變得迥然相異。她下意識地狠狠扭著臉。
我該怎麼辦?
她從園藝椅上站起身,毫無意義地東張西望。然後想起了客廳的裝飾櫥里有尼康的小型雙筒望遠鏡,便去取。拿著雙筒望遠鏡匆忙趕回陽台上,衝著滑梯望去。年輕男子還在那裡,姿勢和剛才一樣,側面朝著這邊,仰望天空。她用顫抖的手調節望遠鏡的焦距,將他的側臉拉近。屏息,凝神。沒錯,那是天吾。縱然二十年歲月流逝,青豆卻明白,那就是天吾,絕不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