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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不,並非一個人也沒有。有誰就在附近,拿著鐵錘往牆上釘釘子。
咚咚咚咚,傳來不間斷的響聲。相當硬的牆和相當硬的釘子。這種時候到底是誰在釘釘子?天吾覺得奇怪,抬眼四望,根本看不到哪兒有這樣的牆,也看不見釘釘子的人的身影。
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原來是自己的心臟發出的聲音。他的心臟受到腎上腺素的刺激,將數量劇增的血液送往體內各處,發出刺耳的響聲。
兩個月亮的景象,帶給天吾輕微的暈眩,就像猛然站起時偶爾會感到的那樣,仿佛神經的均衡受到了損傷。他在滑梯頂坐下,靠在扶手上,閉上眼睛忍耐。有一種感覺,似乎周圍的引力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某地在漲cháo,而別的地方在落cháo。人們在1nsane和lunatic①之①第一部中提到的insane是指精神失常者,lunatic是指英國的傳說中被月光誘惑而精神失常者。
間,面無表情地來來往往。
在這暈眩狀態中,天吾猛然想起,自己已有很長時間沒有遭到母親的幻象的襲擾了。還是嬰兒的他熟睡著,在身旁,身穿白色襯裙的母親讓年輕男子吸吮辱頭的圖像,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甚至完全忘記了自己曾被這種幻象困擾多年。最後一次看到這種幻象,是在什麼時候?
想不起來了,不過,大概是開始動筆寫新小說的時候。不知是什麼緣故,母親的亡靈好像是以那個時期為界,不再在他的身畔徘徊了。
但取而代之,此刻天吾坐在高圓寺兒童公園的滑梯上,眺望著浮在天上的一對月亮。莫名其妙的新世界,如同洶湧逼來的暗流,無聲無息地包圍在他的四周。天吾想,大概是一個新的紛擾,驅逐了一個舊的紛擾。一個熟悉的舊謎團,換成了一個鮮活的新謎團。但他並不是帶著嘲笑的意味這樣想,也沒有湧出有異議的念頭。這個此刻就在眼前的新世界,不管由來如何,自己恐怕都必須默默接受,絕無選擇的餘地。即使是在那個從前有過的世界裡,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別的不說,他問自己,就算有異議,究竟又該向誰訴說呢?
心臟依然繼續發出乾燥堅硬的聲音。暈眩感卻一點點變得淡薄。
天吾側耳聆聽心跳聲,頭靠在滑梯扶手上,仰望著浮在高圓寺上空的兩個月亮。極其怪誕的風景。加入了新月亮的新世界。一切都是不確定的,一切都是多義性的。但是,只有一件事可以斷言,天吾想。今後不管在自己身上發生什麼事,自己恐怕都不會把這兩個月亮並排浮著的景象,視為司空見慣、理所當然的事。大概永遠不會。
青豆那時和月亮締結的究竟是什麼密約呢?天吾尋思,並回憶起了眺望著白晝的月亮時,青豆那無比真摯的目光。當時她究竟把什麼東西託付給了月亮?
而今後我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在放學後的教室里被青豆握住手時,十歲的天吾一直在苦苦思索這個問題。一個站在巨大門扉前的怯生生的少年。現在仍在苦苦思索和當時相同的問題。同樣的不安,同樣的怯意,同樣的震顫。更巨大的新門扉。並且在他的面前也浮著月亮,只不過數量增加為兩個。
青豆在哪兒?
他再次從滑梯上環顧四周。但他希望找到的東西,卻在哪兒也看不到。他在眼前攤開左手,試圖從中找到某種暗示。但手掌上一如既往,只刻印著幾條深深的皺紋。在水銀燈缺乏深度的燈光下,那看上去就像殘存在火星表面的水路的痕跡。但這些水路不會告訴他任何東西。那隻大手向他顯示的,不過是他從十歲以來走過了漫長的人生路,終於抵達此地,抵達高圓寺小小的兒童公園裡的滑梯上。而在那天空上,並排浮著兩個月亮。
青豆在哪裡?天吾再次問自己。她究竟在哪裡藏身呢?
「那個人也許就在這附近。」深繪里說,「從這裡走路就可以到達的地方。」
應當就在附近的青豆,能看到這兩個月亮嗎?
肯定也能看到,天吾想。當然毫無根據。他卻堅信不疑,堅定得不可思議。他此刻目睹的東西,她肯定也能看見。天吾握緊左手,連連敲打滑梯,直到手背感到疼痛。
所以,我們必須相逢,就在從這裡走著就能到達的某個地方,天吾想。青豆大概被誰追逐,像負傷的貓兒般藏身匿跡。而且可以用來尋找她的時間有限。然而,那究竟是哪兒?天吾一無所知。
「嗬嗬----」負責起鬨的嚷道。
「嗬嗬----」其餘六個人附和道。
第21章青豆 我該怎麼辦?
這天夜裡,青豆打算去看月亮,便穿著一身灰色運動衣,趿拉著拖鞋走到了陽台上。手中端著可可杯子。居然想喝可可了,這可是許久沒有過的事。櫥櫃裡放著范·豪爾頓罐裝可可粉,望著它,忽然就想喝了。晴朗無雲的西南方天空,清楚地浮著兩個月亮,一大一小。
她想嘆氣,卻沒有嘆出聲來,只是在喉嚨深處低低地發出一聲嘆息。
從空氣蛹里生出了子體,月亮隨即變成兩個,而1984年變成了1Q84年。舊的世界一去不返,再也不可能回來。
青豆坐在陽台里放著的園藝椅上,喝了一小口熱可可,眯起眼望著那兩個月亮,努力追憶舊的世界。但如今她能回憶起來的,只有那棵擺在房間角落裡的橡皮樹盆栽。現在它在什麼地方?Tamaru會像在電話里承諾的那樣,照看那棵樹嗎?沒關係,不必擔心,青豆告訴自己。Tamaru是個信守諾言的男人。如果需要,他也許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但即使如此,他也肯定把你託付的橡皮樹一直照顧到最後。
但我為什麼如此惦念那棵橡皮樹?
直到扔下它、離開那個家,青豆根本沒在意過什麼橡皮樹。那真是棵毫不起眼的橡皮樹。色澤也差,望上去就顯得無精打采。是大減價,價格標籤上寫著一千八百元,可拿到收銀台去,一句話還沒說,對方就主動降到了一千五。要是跟她討價還價,也許會更便宜。肯定是很長時間無人問津吧。抱著那盆樹回家的路上,她始終在後悔一時衝動買下了這種東西。是棵外觀很不起眼的橡皮樹,枝幅太大,不好拿。但無論怎麼說,它畢竟是有生命的東西。
手中捧著個有生命的東西,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寵物也好盆栽植物也好,她從來沒有買過,也沒人送過她,更沒在路上撿過。對她來說,這是第一次和有生命的東西共同生活。
在老夫人家的客廳里看見在夜市上買給阿翼的小小紅金魚,青豆也很想要那樣的金魚。非常強烈地想要。甚至無法從金魚身上移開視線。為什麼會忽然想要這種東西?說不定是羨慕阿翼。有人在夜市上買東西送給自己----這樣的體驗青豆連一次都沒有過,甚至從來沒有人帶她逛過夜市。她的父母身為「證人會」的熱心信徒,無限忠誠於《聖經》的教誨,對一切世俗的節慶活動嗤之以鼻,避之不及。
所以青豆決定自己到自由之丘車站附近的折扣店去買金魚。既然沒人買金魚和金魚缸送給自己,就只能去給自己買。這樣不是也很好嗎?她想。我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一個人住在自己的房間裡。在銀行的保險箱中像磚塊般壘著成捆的鈔票。買兩條金魚之類的事,不必顧忌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