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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就這樣,小小人實質上掌控了「先驅」這個共同體。青豆不知道他們最終要通過這種掌控達到什麼目的。那或許是超越了善惡的東西。

    然而《空氣蛹》的主人公----那位少女,直觀地認識到那是不正確的東西,試著進行反擊。她拋棄自己的子體,逃離了共同體。借用領袖的說法,就是為了保持世界的平衡,她試圖發動「反小小人運動」。

    她沿著小小人往來的通道回溯,試圖闖入他們的地盤。故事就是她的交通工具,天吾則成了她的搭檔,幫助她寫出了這個故事。天吾當時肯定不理解自己做的事有什麼意義,或許現在仍然不理解。

    總之,《空氣蛹》的故事是個重大線索。

    一切都始於這個故事。

    可是,我究竟在這個故事中充當什麼角色?

    從聽著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走下擁堵的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難階梯那個時間點起,我就被拽進這天上浮著大小兩個月亮的世界、這個充滿了謎團的「1Q84年」里來了。這意味著什麼呢?

    她閉上眼睛,沉思起來。

    我大概是被拉進了由深繪里和天吾建立的「反小小人運動」的通道里了。是這個運動把我送到這一側來的。青豆這麼想。除了這個想不到別的,不是嗎?於是我在這個故事中擔任了絕不算小的角色。不,大概可以說是重要人物之一。

    青豆環視四周。就是說,我是在天吾寫出的故事裡。在某種意義上,我就在他的體內。她想到了這一點。我可以說就在那神殿中。

    從前,曾在電視上看過一部老科幻片。片名忘了。故事是說科學家們把自己的身體縮小得只有在顯微鏡下才能看見,坐在(同樣也被縮小的)潛艇一樣的東西里,進入患者的血管中,順著血管進入大腦,實施一般情況下無法實施的手術。現在的情形也許和那樣有點相似。我在天吾的血液中,在他的體內循環。我一面和企圖排除入侵的異物(就是我)而襲來的白血球激戰,一面撲向目標----病根。

    而我在大倉飯店的套間裡殺了「領袖」,恐怕就等於成功地「摘除」

    了病根。

    這麼一想,青豆多少覺得心中溫暖起來。我完成了賦予自己的使命。這無疑是困難無比的使命,還確實讓我恐懼了一次。然而我在雷聲轟鳴中冷靜地、滴水不漏地完成了工作----也許是在天吾的關注下。

    她為此事深感驕傲。

    如果繼續使用血液這個比喻,那麼我作為已完成使命的廢物,不久將被靜脈回收,很快就該被排出體外了。這是身體系統的規則。無法逃脫這種命運。但這樣不也沒關係嗎?青豆想。我此刻就在天吾君裡面,被他的體溫擁裹,由他的心跳引導。聽從他的邏輯、他的規則,也許還有他的文字的引領。多麼美妙的事!在他的裡面,被他這樣包含著!

    青豆坐在地板上,閉上眼睛,鼻子湊近書頁,吸著上面的氣味。

    紙的氣味,油墨的氣味。靜靜地委身於自然的流動,側耳傾聽天吾的心跳。

    這就是天國,她想。

    我已做好赴死的準備。隨時隨地。

    第20章天吾 海象和發瘋的帽子店老闆

    沒錯。月亮有兩個。

    一個是自古就有的原來的月亮,還有一個是小得多的綠月亮。和原來的月亮相比,它有些走形,亮度也差很多。看上去就像一個不受歡迎、又窮又丑的遠親家的孩子。但它顯然在那裡,難以否認。不是夢幻,也不是錯覺。它作為一個具備實體與輪廓的天體,的確浮在那裡。不是飛機,不是飛船,不是人造衛星,也不是誰開玩笑做的紙糊的小道具。不容置疑地是岩塊。仿佛一個深思熟慮後的句號,或是一粒宿命賦予的黑痣,它默默無言、不動不搖,在夜空的一處確定了自己的位置。

    天吾挑釁般久久盯著那個新月亮,不肯移開視線,眼睛幾乎一眨不眨。但無論如何凝視,它都紋絲不動,始終沉默寡言,心如鐵石,死守在天空的一角。

    天吾鬆開緊握成拳的右手,幾乎是無意識地微微搖頭。這麼一來,不是和《空氣蛹》一樣了嗎?他想。天上浮著兩個月亮的世界。子體降生時,月亮就會變成兩個。

    「那就是標誌哦。你可要注意看天。」小小人對少女說。

    寫這段文章的是天吾。聽從小松的勸告,他儘量詳細具體地描寫了這個新月亮。這是他最著力描寫的地方。而且新月亮的形狀,幾乎完全是天吾自己想出來的。

    小松說:「天吾君,你這麼想想,只浮著一個月亮的天空,讀者們已經看過太多次。可是天上並排浮現出兩個月亮,這光景他們肯定沒有親眼看過。當你把一種幾乎所有的讀者都從未見過的東西寫進小說里,儘量詳細而準確的描寫就必不可缺。」

    非常中肯的意見。

    天吾依然仰望著天空,再次短促地搖搖頭。那個新加入的月亮,大小和形狀完全和他一時興起所寫的一樣。甚至連比喻的文字也毫無區別。

    豈有此理,天吾想。怎樣的現實竟會去模仿比喻? 「豈有此理。」

    他試著實際說出口來,卻沒能順暢地發出聲音。他的喉嚨就像剛跑完長跑,焦渴欲裂。無論怎麼思考,這都是豈有此理的怪事。那可是個虛構的世界啊!是個現實中並不存在的世界。是由深繪里每天晚上講給阿薊聽,再由自己加工成文的幻想故事的世界。

    難道----天吾詢問自己----這裡是小說中的世界?難道說,我由於某種機緣脫離了現實世界,進入《空氣蛹》的世界裡了?就像掉進了兔子洞中的愛麗絲。還是現實世界按照《空氣蛹》故事的模樣,進行過徹底的改造了?原先有過的那個世界,那個只有一個月亮的熟悉的世界,是不是已經不復存在了?而小小人的力量是不是與之密切相關呢?

    他環顧四周,找尋答案。然而映入眼帘的,是普通的都市住宅區風景。奇異之處、不尋常之處,一樣也看不到。撲克皇后、海象,還有發瘋的帽子店老闆,統統無影無蹤。圍繞著他的,是無人的沙坑和鞦韆、傾灑著無機光芒的水銀燈、枝條縱橫的櫸樹、上了鎖的公廁、六層樓的公寓(只有四家亮著燈火)、區政府的告示牌、畫著可口可樂標誌的紅色自動售貨機、違章停車的老式綠色大眾高爾夫、電線桿和電線、遠方可見的原色霓虹燈,只有這些東西。老一套的噪音,老一套的光亮。天吾在高圓寺這一帶生活了七年。倒不是喜歡定居在這裡。偶然在離車站不太遠處找到了租金便宜的房子,便搬了過來。上班方便,又懶得搬家,就這麼一直住下來。只有風景倒是看習慣了,哪裡有了變化馬上就能發現。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月亮的數目增加了?天吾無法判斷。也許好幾年前月亮就變成了兩個,而他始終沒有留意。他同樣看漏了的東西,此外還有許多。他懶得讀報,也不看電視。眾人皆知、只有他不知的事情,多得不計其數。也可能是剛才出了什麼事,導致月亮變成了兩個。最好問問旁邊的人:「對不起,向您打聽一件有點奇怪的事,說不定您知道,月亮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兩個?」但天吾的四周連一個人也沒有。甚至連一隻貓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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