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頁

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漫無目標地瞎逛時,天吾忽然想起附近有個兒童公園。散步時曾經過那裡。公園不大,不過記得那裡有一座滑梯。爬上去,看天時大概多少能看得開闊一些。儘管不算很高,但總比待在地面上望得遠。

    他朝著公園方向走去。手錶時針指著將近八點。

    公園裡空無一人。正中高高地立著一根水銀燈,燈光照著公園的每個角落。有一棵巨大的櫸樹,樹葉仍然十分繁密。還有些低矮的花木,有飲水處、長椅,鞦韆,還有滑梯。也有一處公廁,但黃昏時分就有區政府的職員來關門上鎖,也許是為了將流浪者拒之門外。白天,年輕的母親們帶著還沒上幼兒園的孩子來到這裡,讓他們玩耍,自己熱鬧地聊著閒話。天吾多次看過這樣的光景。但天一黑下來,就幾乎無人造訪了。

    天吾爬上滑梯,站在上面仰望夜空。公園北面新建了一座六層公寓。以前沒有,大概是最近剛建好。那幢樓就像一道牆,堵住了北面的天空。但其他方向都是低矮的樓房。天吾環視了一周,在西南方找到了月亮。月亮懸浮在一座兩層的舊房子上方。它是四分之三大。天吾想,和二十年前的月亮一樣。一樣的大小,一樣的形狀。偶然的巧合。大概。

    但初秋的夜空浮著的月亮異常明亮,具有這個季節特有的內省的暖意。和十二月下午三點半的天上掛著的月亮,感覺很不相同。那寧靜而自然的光芒,療治與撫慰著人心。如同清澈的溪水流淌、溫柔的樹葉低語,能夠療治與撫慰人心一樣。

    天吾站在滑梯頂上,久久地仰望著那個月亮。從環狀七號線方向,傳來各種型號的輪胎聲混合而成的怒濤般的聲響。這聲響忽然讓天吾想起父親所在的千葉海濱的療養所。

    都市的世俗文明的光亮,一如往常地抹去了星星的身影。雖然是晴朗之夜,卻只能零散地、淡淡地看見幾顆分外明亮的星。儘管如此,月亮倒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月亮對照明、噪音和被污染的空氣都不發一句牢騷,規規矩矩地浮在那裡。凝目望去,能認出那些巨大的環形山和大峽谷製造的奇妙陰影。天吾專注地望著月光,心中從遠古時代傳承下來的記憶般的東西被喚醒了。遠在人類獲得火、工具和語言之前,月亮就始終不變地是人們的朋友。它作為天賜的燈火,不時照亮黑暗的世界,緩解了人們的恐懼。它的圓缺給了人們時間觀念。對月亮這種無償的慈悲的感謝之情,縱然在黑暗已從絕大部分地域驅逐的現在,似乎依然牢牢烙印在人類的遺傳因子裡。作為一種溫暖的集體記憶。

    仔細一想,像這樣仔細地眺望月亮,真是好久沒有了,天吾想。

    上一次抬頭看月亮,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在都市裡匆匆度日,不知不覺就變得只顧看著腳下生活了。甚至連抬眼瞄瞄夜空都忘到了腦後。

    接著,天吾發現離開那個月亮一點的角落裡,還浮著另外一個月亮。一開始他還以為是眼睛的錯覺,要不就是光線製造出來的幻影。

    但無論看多少次,那裡都有第二個輪廓鮮明的月亮。他一時啞口無言,微張著嘴巴,只顧恍惚地盯著那個方向。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無法讓意識平靜下來。輪廓與實體難以疊為一體,就像觀念與語言不能結合時一樣。

    另一個月亮?

    閉上眼睛,用兩隻手掌呼哧呼哧地搓著面頰的肌肉。我到底是怎麼了?沒喝多少酒呀!天吾想。他靜靜地吸了口氣,再靜靜地吐出去,確認意識處於清醒狀態。我是誰?此刻身在何處?在做什麼?閉上眼睛,在黑暗中重新進行確認。一九八四年九月,川奈天吾,杉並區高圓寺,兒童公園,正在抬頭看著浮在夜空的月亮。沒錯。

    然後靜靜地睜開眼,再次抬頭看天。平心靜氣,仔仔細細地看。

    然而,那裡還是浮著兩個月亮。

    不是錯覺。月亮有兩個。天吾久久地緊握右拳。

    月亮依舊沉默,但已不再孤獨。

    第19章青豆 當子體醒來時

    《空氣蛹》儘管採取了奇幻小說的形式,卻基本是一部很容易讀的小說。它是用模仿十歲少女的講述的口語文體寫成的。沒有艱深的語言,沒有牽強的邏輯,也沒有冗長的說明,更沒有過分講究的表達。

    故事自始至終由少女講述。她的語言很容易聽懂,簡潔,在很多時候是悅耳的,但幾乎不作任何說明。她僅僅是將自己的親眼所見,依照次序講述下去。她不會停下腳步進行思考:「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她緩緩地,但步調適度地向前邁進。讀者藉助少女的視線,隨著她的步履前行,極其自然。等忽然回過神來,他們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一個並非此地的世界。一個小小人製作著空氣蛹的世界。

    讀了最初的十幾頁,青豆首先對文體產生了強烈印象。如果是天吾創作出這種文體的,他的確具有文才。青豆所知的天吾,首先是以數學天才聞名,被稱作神童。連大人們都很難解答的數學題,他解起來也毫不費力。其他科目的成績儘管比不上數學,但也非常優秀。他無論做什麼事情,別的孩子都望塵莫及。身材也高大,體育更是無所不能。但她不記得他的文章寫得有多好。大概當時這種才能躲在了數學的陰影里,不太引人注目吧。

    也許天吾只是把深繪里的口吻原樣轉換成了文章。他自己的獨創性也許和文體毫不相關。但青豆覺得恐怕不僅如此。他的文章乍看上去簡單且不設防,可是細讀下來,便會明白其實經過周到的計算與調整。絕無寫得過頭的地方,同時,必須提及的又面面俱到。形容性的表達被儘量壓縮,卻又描寫準確、色彩豐富。最出色的是,從他的文章中可以感覺到一種出色的音調。即便不念出聲來,讀者也可以從中聽出深遠的聲韻。絕非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信筆寫出的文章。

    青豆在確認這一點之後,細心地繼續讀下去。

    主人公是一個十歲少女。她屬於一個地處深山中的小小的「集體」。她的父母也都在這個「集體」里過著共同生活。沒有兄弟姐妹。

    少女在出生後不久便被帶到了這個地方,所以對外面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一家三口忙於各自的日常事務,很少有機會不慌不忙地見面交談,但很和睦。白天,少女去當地的小學念書,父母下地干農活。只要時間寬裕,孩子們也幫忙幹些農活。

    生活在「集體」里的大人,十分厭惡外部世界的現狀。他們一有機會就要說,自己居住的這個世界,是一個浮在資本主義汪洋大海中的美麗孤島,一個堡壘。少女不知道資本主義----有時也用物質主義這個詞----是什麼東西。只是從人們提到這個詞時能聽出來的輕蔑口吻判斷,好像那是一種與自然和正義相悖的扭曲狀態。人們教導少女,為了保持肉體和思想的純潔,千萬不能與外邊的世界有關係。不然,心靈就會受到污染。

    「集體」由五十多個比較年輕的男女構成,大體分成兩個集團。

    一個是以革命為目標的集團,另一個是以和平為目標的集團。她的父母說起來應該屬於後者。父親是所有人當中年齡最大的一個,自從「集體」誕生以來,一直發揮著核心作用。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