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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但初秋的夜空浮著的月亮異常明亮,具有這個季節特有的內省的暖意。和十二月下午三點半的天上掛著的月亮,感覺很不相同。那寧靜而自然的光芒,療治與撫慰著人心。如同清澈的溪水流淌、溫柔的樹葉低語,能夠療治與撫慰人心一樣。
天吾站在滑梯頂上,久久地仰望著那個月亮。從環狀七號線方向,傳來各種型號的輪胎聲混合而成的怒濤般的聲響。這聲響忽然讓天吾想起父親所在的千葉海濱的療養所。
都市的世俗文明的光亮,一如往常地抹去了星星的身影。雖然是晴朗之夜,卻只能零散地、淡淡地看見幾顆分外明亮的星。儘管如此,月亮倒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月亮對照明、噪音和被污染的空氣都不發一句牢騷,規規矩矩地浮在那裡。凝目望去,能認出那些巨大的環形山和大峽谷製造的奇妙陰影。天吾專注地望著月光,心中從遠古時代傳承下來的記憶般的東西被喚醒了。遠在人類獲得火、工具和語言之前,月亮就始終不變地是人們的朋友。它作為天賜的燈火,不時照亮黑暗的世界,緩解了人們的恐懼。它的圓缺給了人們時間觀念。對月亮這種無償的慈悲的感謝之情,縱然在黑暗已從絕大部分地域驅逐的現在,似乎依然牢牢烙印在人類的遺傳因子裡。作為一種溫暖的集體記憶。
仔細一想,像這樣仔細地眺望月亮,真是好久沒有了,天吾想。
上一次抬頭看月亮,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在都市裡匆匆度日,不知不覺就變得只顧看著腳下生活了。甚至連抬眼瞄瞄夜空都忘到了腦後。
接著,天吾發現離開那個月亮一點的角落裡,還浮著另外一個月亮。一開始他還以為是眼睛的錯覺,要不就是光線製造出來的幻影。
但無論看多少次,那裡都有第二個輪廓鮮明的月亮。他一時啞口無言,微張著嘴巴,只顧恍惚地盯著那個方向。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無法讓意識平靜下來。輪廓與實體難以疊為一體,就像觀念與語言不能結合時一樣。
另一個月亮?
閉上眼睛,用兩隻手掌呼哧呼哧地搓著面頰的肌肉。我到底是怎麼了?沒喝多少酒呀!天吾想。他靜靜地吸了口氣,再靜靜地吐出去,確認意識處於清醒狀態。我是誰?此刻身在何處?在做什麼?閉上眼睛,在黑暗中重新進行確認。一九八四年九月,川奈天吾,杉並區高圓寺,兒童公園,正在抬頭看著浮在夜空的月亮。沒錯。
然後靜靜地睜開眼,再次抬頭看天。平心靜氣,仔仔細細地看。
然而,那裡還是浮著兩個月亮。
不是錯覺。月亮有兩個。天吾久久地緊握右拳。
月亮依舊沉默,但已不再孤獨。
,確認辱房的大小和陰毛的形狀未變,劇烈地扭歪臉龐。每日早晨必行的儀式。
走出洗手間,青豆換上了一套適宜活動的運動衣。為了消磨時間,把屋子裡的物品再次盤點了一遍。首先從廚房開始,這裡準備了什麼食品、配備了什麼餐具和炊具,她逐一記錄在腦中。這樣的食品儲備,該按怎樣的順序烹製食用,制訂了大體的計劃。根據她的估計,就算不出房門一步,也起碼十天不會餓肚子。如果有意地節約著吃,大概可以堅持兩周。竟準備了這麼多食物。
接下來詳細地查看了雜貨儲備。衛生紙、面巾紙、洗滌劑、垃圾袋。不缺任何東西。一切都細緻地買齊了。大概有女人參與準備工作吧。從中可以看出經驗豐富的主婦式的周全與細心。一個三十歲的健康單身女子在這裡短期生活,需要什麼,需要多少,細微之處都經過細密的計算。這不是男人能做到的。觀察力敏銳的細心的男同性戀也許可以。
臥室放臥具的壁櫥里,床單、毛毯、被套和預備的枕頭一應俱全。
每一樣都發出嶄新的臥具氣味。當然,全部是白色、無花紋的。徹底排除了裝飾性。在這裡,趣味與個性被視為沒有必要的東西。
客廳里放著電視機、錄像機和小型立體音響。還有唱機和磁帶錄音機。窗子正對面的牆邊,有一排高及腰際的木製裝飾櫥,彎腰拉開櫥門一看,裡面放著約二十本書。不知是什麼人如此體貼,讓青豆在此潛伏期間不會太無聊。果然周到。都是些精裝本的新書,沒有翻閱過的形跡。她粗略地看了看書名,主要是最近成為談資的熱門新書。
大概是從大型書店堆放的新書中挑選出來的,但從中還是可以看出某種選擇的標準。雖然還沒到愛好的程度,標準卻是有的。小說與非虛構類大致各一半。這些選擇中,《空氣蛹》也包含在內。
青豆微微點頭,將那本書拿在手裡,坐到客廳的沙發上。那兒灑著柔和的陽光。書不厚。輕,鉛字也大。她望著封面,望著印在上面的深繪里這個作者姓名,放在手上掂了掂分量,閱讀腰封上的廣告詞。
接著又嗅了嗅書的氣味。散發著新書特有的氣味。天吾的名字儘管沒有印在這本書上,其中卻包含了他的存在。印刷在這裡的文章,是透過天吾的身體成形的。她鎮定情緒之後,翻開了第一頁。
茶杯和赫克勒一科赫,就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第18章天吾 沉默而孤獨的衛星
「那個人也許就在這附近。」深繪里咬著下唇,認真地思考了片刻後,這麼說。
天吾重新交攏放在桌上的雙手,注視著深繪里的眼睛。「在這附近?就是說,她在高圓寺?」
「從這裡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
天吾很想追問一句,你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呢?但就算問了這種問題,她恐怕也不會回答。這結果連天吾也能猜到。只需要用Yes或No就能回答的實質性問題。
「就是說,在這附近找的話,就能遇到青豆嗎?」天吾問。
深繪里搖搖頭。「只是走來走去,還見不到。」
「她就在從這裡走路便能到達的地方,不過,只是走來走去地找她,還是找不到。是這樣嗎?」
「因為她躲起來了。」
「躲起來了?」
「就像受傷的貓兒一樣。」
天吾的腦海中浮現出青豆蜷曲著身體,躲在某處散發著霉味的屋檐下的情景。「為什麼?她在躲誰?」他問。
理所當然,沒有回答。
「既然得躲起來,就說明她現在是處於危急狀態?」天吾問。
「危急狀態。」深繪里重複著天吾的話,還露出了面對著苦藥的小孩子般的表情。大概是不喜歡這個詞的餘音吧。
「比如說被什麼人追殺之類。」天吾說。
深繪里稍稍歪了歪腦袋。意思是:搞不清楚。「但是她不會一直待在這一帶。」
「時間有限。」
「有限。」
「不過,她就像受傷的貓兒一樣,一動不動地躲藏著,所以不會在外邊悠閒地散步。」
「不會這麼做。」這位美麗的少女斷然地說。
「這麼說,我必須去找某個特殊的地方。」
深繪里點頭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