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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有一條暢銷書《空氣蛹》的作者----一位十七歲少女失蹤的消息。

    深繪里,即深田繪里子,已經兩個多月行蹤不明。警方收到監護人的搜尋請求,對她的下落進行了慎重的調查,目前還未查明真相。播音員如此宣告。播放了書店裡《空氣蛹》如山堆積的圖像,書店牆上貼著印有這位美麗少女肖像的海報。年輕的女店員對著電視台的麥克風說:「書現在暢銷勢頭驚人。我自己也買來讀過。小說充滿豐富的想像,非常有趣。我希望能早點找到深繪里的下落。」

    這段新聞並沒有特別提及深田繪里子和宗教法人「先驅」的關係。

    一旦涉及宗教團體,媒體就會高度警惕。

    總之,深田繪里子下落不明。她十歲時被生父強姦。如果原樣接受他的說法,就是他們多義性地交合了。並通過這個行為,把小小人導入了他的內部。他是怎麼說的?對,是感知者和接收者。深田繪里子是「感知者」,她父親是「接受者」。於是這個男人開始聽見特別的聲音。他成為小小人的代理人,成了「先驅」這一宗教團體的教主般的存在。然後她離開了教團,並且開始負責「反小小人」運動,與天吾結成搭檔,寫了一本叫《空氣蛹》的小說,成了暢銷書。而現在,她由於某種理由去向不明,警方正在搜尋她的下落。

    而我在昨晚,將教團「先驅」的領袖----深田繪里子的父親,使用特製的冰錐殺害了。教團的人把他的屍體運出了飯店,偷偷地「處理」了。深田繪里子得知父親的死訊後,會如何接受此事?青豆無法想像。儘管那是他本人希望的死,是沒有痛苦的堪稱慈悲的死,我也畢竟是親手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人的生命雖然本質上是孤獨的存在,卻不是孤立的存在。它總是在某個地方與別的生命相連。對於這一點,只怕我也要以某種形式承擔責任。

    天吾也與這一系列事件深深相關。把我們聯繫起來的,是深田父女。感知者和接收者。天吾如今在哪裡?在做什麼?他是否與深田繪里子的失蹤有關?他們倆此刻還是結伴行動嗎?電視新聞當然隻字未提天吾的命運。他才是《空氣蛹》實質上的作者一事,眼下似乎還無人知道。然而,我知道。

    我們之間看來好像在一點點縮短距離。天吾君和我出於某種緣由,被送進了這個世界,如同被巨大的旋渦吸進來一般,向著對方靠攏。

    恐怕那是致死的旋渦。不過根據那位領袖的暗示,在不會致死的地方,我們本來沒有理由邂逅。就像暴力製造出某種純粹的聯繫一樣。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後把手伸向赫克勒一科赫,確認其堅硬的觸感。把槍口塞進自己的口中,想像手指扣動扳機的情形。

    一隻大烏鴉飛上了陽台,落在欄杆上,響亮地發出幾聲短促的啼叫。半晌,青豆和烏鴉隔著玻璃窗相互觀察對方。烏鴉轉動著長在面頰兩旁的又大又亮的眼睛,窺探著屋子裡青豆的舉動,看樣子是在揣摩她手中拿的手槍的意義。烏鴉是腦子很聰明的動物。它們理解那個鐵塊具有重要意義。不知為何,它們明白這一點。

    然後,烏鴉像來時一樣,唐突地猛然振翅,飛走了。似乎在說:該看的已經看到了。烏鴉飛走後,青豆起身關掉電視,然後嘆息一聲。

    並祈禱著,但願那隻烏鴉不是小小人派來的間諜。

    青豆在客廳的地毯上做老一套的舒展運動。她花了一個小時,折磨著肌肉,和適當的痛楚一起度過了這段時間。將全身的肌肉一一召喚前來,嚴加盤問。這些肌肉的名字、職責和性質,都細密地鐫刻在青豆的腦中。她什麼都不放過。流了許多汗,呼吸器官和心臟全力開動,意識的頻道更替。青豆側耳傾聽血液流動,聆聽內臟發出的無聲信息。面部肌肉如同變臉表演一般,劇烈扭動,同時在咀嚼這些信息。

    然後她洗淋浴,將汗水衝去。站在體重計上,確認沒有太大的變化。站在鏡子前第18章天吾 沉默而孤獨的衛星

    「那個人也許就在這附近。」深繪里咬著下唇,認真地思考了片刻後,這麼說。

    天吾重新交攏放在桌上的雙手,注視著深繪里的眼睛。「在這附近?就是說,她在高圓寺?」

    「從這裡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

    天吾很想追問一句,你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呢?但就算問了這種問題,她恐怕也不會回答。這結果連天吾也能猜到。只需要用Yes或No就能回答的實質性問題。

    「就是說,在這附近找的話,就能遇到青豆嗎?」天吾問。

    深繪里搖搖頭。「只是走來走去,還見不到。」

    「她就在從這裡走路便能到達的地方,不過,只是走來走去地找她,還是找不到。是這樣嗎?」

    「因為她躲起來了。」

    「躲起來了?」

    「就像受傷的貓兒一樣。」

    天吾的腦海中浮現出青豆蜷曲著身體,躲在某處散發著霉味的屋檐下的情景。「為什麼?她在躲誰?」他問。

    理所當然,沒有回答。

    「既然得躲起來,就說明她現在是處於危急狀態?」天吾問。

    「危急狀態。」深繪里重複著天吾的話,還露出了面對著苦藥的小孩子般的表情。大概是不喜歡這個詞的餘音吧。

    「比如說被什麼人追殺之類。」天吾說。

    深繪里稍稍歪了歪腦袋。意思是:搞不清楚。「但是她不會一直待在這一帶。」

    「時間有限。」

    「有限。」

    「不過,她就像受傷的貓兒一樣,一動不動地躲藏著,所以不會在外邊悠閒地散步。」

    「不會這麼做。」這位美麗的少女斷然地說。

    「這麼說,我必須去找某個特殊的地方。」

    深繪里點頭贊同。

    「那是怎樣的特殊地方呢?」天吾問。

    不用說,沒有回答。

    「關於她,有沒有幾件能回憶起來的事。」過了一會兒,深繪里問,「說不定有用處。」

    「有用處。」天吾說,「假如能回想起關於她的什麼來,說不定能得到和她藏身之處有關的線索,是不是?」

    她沒有回答,只是微微聳了聳肩。其中包含著肯定的意味。

    「謝謝你。」天吾致謝道。

    深繪里像心滿意足的貓兒,輕輕地點頭。

    天吾在廚房裡準備晚餐。深繪里在唱片架上認真地挑選唱片。唱片並不算多,但挑選花去了她很多時間。左思右想,她拿起一張滾石樂隊的舊唱片,放在轉盤上,落下了唱針。那是一張讀高中時向誰借來的唱片,不知為何一直忘記還了。好久沒有聽過了。

    天吾一邊聽著《媽媽的小幫手》和《簡女士》,一面用火腿、蘑菇和糙米做了炒飯,燒了豆腐裙帶菜味噌湯。把花椰菜煮了煮,澆上事先做好備用的咖喱。還用四季豆和洋蔥做了個蔬菜沙拉。天吾並不覺得做菜痛苦。他習慣一面做菜一面思考。關於日常的問題,關於數學的問題,關於小說,甚至是關於形而上的命題。站在廚房裡動手操作時,反而比什麼都不做時能更好、更有條理地思考問題。但無論怎麼思考,也想像不出深繪里說的「特殊的地方」是怎樣的地方。在本來就沒有秩序的場所,硬要加上秩序,只能是徒勞無功。能抵達的地方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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