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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非常纖細、逼真。那是一種天才。了不起。」

    「學者症候群。」青豆說。

    「是啊,沒錯。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個的。所謂的學者症候群。

    有這類天賦不尋常的人。可是,當時誰都不知道還有這種說法。人們認為他是弱智,是個儘管腦子反應遲鈍,手卻很巧的會雕刻的孩子。

    但不知為何他只雕老鼠。他可以把老鼠雕得惟妙惟肖,怎麼看都跟活的一樣。可是除了老鼠,他什麼都不雕。大家都讓他雕別的動物,馬和熊之類的,為此還特意帶他到動物園裡去看。可是他對別的動物沒表現出絲毫興趣。於是大家心灰意冷,由著他雕老鼠去了。就是說隨他去了。那小子雕了各種形狀、大小和姿態的老鼠。要說奇怪,可真有些奇怪。因為孤兒院裡根本沒有什麼老鼠。冷,而且在哪裡都找不到食物。那座孤兒院,就連老鼠都覺得太窮了。為什麼那小子對老鼠如此執著,沒人能理解……總而言之,他雕的老鼠成為小小的話題,還上了地方報紙,甚至有幾個人表示願意出錢買。於是孤兒院的院長,一個天主教的神甫,把那些木雕老鼠放到了民間工藝品店裡,賣給遊客,賺了一小筆錢。當然那些錢一個子兒也不會用到我們身上。不知道怎麼用的,大概是孤兒院的上層隨便花在什麼上面了吧。就給了那小子幾把雕刻刀和木頭,讓他在工藝室里沒完沒了地雕刻老鼠。不過,免除了累人的田間勞動,只要一個人雕刻老鼠就行了,單看這一點,也該說是萬幸啦。」

    「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後來怎樣了。我十四歲時逃離了孤兒院,此後一直是孤身一人活了下來。我馬上坐上渡船來到了本土,之後再也沒有踏上北海道半步。我最後一次看到那小子時,他還彎著腰坐在工作檯前,孜孜不倦地雕老鼠呢。這種時候,你說什麼話他都聽不見。

    所以我連一聲再見也沒說。如果他還沒死,只怕還在某個地方繼續雕刻老鼠吧。因為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會幹。」

    青豆沉默不言,等著他說下去。

    「我到現在還常常想起他。孤兒院的生活很悲慘。食物不足,經常餓肚子。冬天凍得要死,勞動異常嚴酷。大孩子欺負小孩子,厲害得要命。可是,他似乎不覺得那裡的生活艱苦。只要手拿雕刻刀,獨自雕刻著老鼠,好像就心滿意足了。如果拿走他的雕刻刀,他就會發瘋。除了這一點,他非常聽話,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只管默默地雕老鼠。手上拿著一塊木頭看半天,裡面藏著一隻怎樣的老鼠、做出怎樣的姿態,那小子都能看出來。要看出眉目來,得花不少時間,可一旦看出來了,接下去就只剩揮舞著雕刻刀把那隻老鼠從木頭裡掏出來了。

    那小子經常這麼說:『把老鼠掏出來。』而被掏出來的老鼠,真的就像會動一樣。就是說,那小子一直在不斷地解放被囚禁在木頭裡的虛構的老鼠。」

    「而你保護了這位少年。」

    「是啊。並不是我主動要那樣做,而是被放在了那樣的角色上。

    那就是我的位置。一旦接受了某個位置,不管發生了什麼,都得守住它。這是球場上的規則,所以我遵守了規則。比如說,假如有人把那小子的雕刻刀搶走,我就上前把他打倒。對方是個大孩子也好,比我有力氣也好,不只一個人也好,這種事我都不管,反正就是把他打倒。

    當然有時會反被人家打倒,有過好多次。可是,這不是輸贏的問題。

    不管是把人家打倒,還是被人家打倒,我肯定把雕刻刀奪回來。這件事更重要。你明白嗎?」

    「我想我明白。」青豆說,「不過說到底,你還是拋棄了那孩子。」

    「因為我必須一個人活下去,不能永遠守在身邊看著他。我沒有那個餘裕。這是理所當然的。」

    青豆再次攤開右手,凝視著它。

    「我好幾次看見你手裡拿著個木雕小老鼠。是那孩子雕的吧?」

    「是啊。沒錯。他給了我一個小的。我逃出孤兒院時,把它帶出來了。現在還在我身邊。」

    「我說Tamaru先生,你幹嗎現在和我說這些?我覺得,你可是那種絕不會毫無意義地談論自己的類型。」

    「我想說的事情之一,就是我至今還常常想起他。」Tamaru答道,「倒不是說盼望再次見到他。我並不想和他再見。時至今日,見了面也無話可說。只是,呃,他全神貫注地把老鼠從木頭裡『掏出來』的情景,還異常鮮明地留在我的腦海里。這對我來說,成了非常重要的風景之一。它教給了我什麼東西。或者說,它試圖教給我什麼東西。

    人要活下去,就需要這種東西。很難用語言解釋清楚,但這是具有意義的風景。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就是為了巧妙地說明那個東西而活著。我這麼想。」

    「你是說,那就像我們活著的根據?」

    「也許。」

    「我也有這樣的風景。」

    。應該好好珍視它。」

    「我會珍視的。」青豆答道。

    「我想說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會盡我所能來保護你。如果有必須打倒的對手,不管他是誰,我都會上前把他打倒。這和輸贏無關,我不會棄你於不顧。」

    「謝謝你。」

    數秒平靜的沉默。

    「這幾天不要走出那個房間。記住,走出一步,外邊就是原始森林。知道了嗎?」

    「知道了。」青豆答道。

    於是電話掛斷了。放下聽筒後,青豆才發現,自己剛才把它攥得那麼緊。

    青豆想,Tamaru想傳達給我的信息,恐怕就是告訴我,我如今已是他們所屬的家族中不可缺少的一員,而那紐帶一旦形成,就沒有什麼東西能割斷。說起來,我們是由一種虛擬的血緣關係彼此相連。青豆感謝Tamaru,因為他傳達了這樣的信息。他大概覺得,對青豆來說,目前正是痛苦的時期。把她當作了家族的一員,他才會一點點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她。

    然而,想到這種密切的關聯,只有通過暴力的形式才能成立,青豆便覺得痛苦難忍。違反法律,連殺數人,這次自己又遭人追殺,說不定還會死於非命,身處這種特異狀態之中,我們才能心心相通。如果沒有殺人這一行為介入其中,究竟是否可能建立這種關係?如果不是站在非法的立場,究竟能否締結信賴的紐帶?只怕會很難。

    一邊喝著茶,一邊看電視新聞。關於赤坂見附車站進水的報導已經不見了。一夜過去,水退了,地鐵恢復正常運行,這種事情便成了往事。而「先驅」領袖的死亡仍舊沒有被世人獲知。知道這一事實的,只是一小撮人而已。青豆想像著那個巨漢的屍體被高溫焚燒爐火化的情形。Tamaru說,會連一片骨頭也不剩。恩寵也好痛苦也好,統統無關,一切都化作一縷輕煙,融人初秋的天空里。青豆的腦海里,浮出了那縷輕煙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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