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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是今天才開始。」她說。
「那麼重要的人,為什麼直到今天為止,一次都不去找她呢?」
天吾代替深繪里問道,「問得好。」
深繪里默默地看著天吾。
天吾把腦中的思緒整理一番,然後說:「我大概走了一段很長的彎路。那個叫青豆的女孩,該怎麼說呢?長期以來始終不變地在我的內心深處,對我這個人起了重要的鎮石的作用。儘管如此,因為它的位置太靠近中心,我反而沒能好好把握它的意義。」
深繪里筆直地凝視著天吾。這位少女是否多少理解了他的話,從表情中無法判斷。不過這無所謂。天吾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終於明白了。她不是概念,不是象徵,也不是比喻。而是一個現實的存在,擁有溫暖的肉體和躍動的靈魂。而且這溫暖和躍動,本該是我不會迷失的東西。可弄懂這樣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居然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我這個人思考問題算時間花得多的,但就算這樣,花得也太多了。說不定已經太晚,但我無論如何都想找到她。哪怕現在為時已晚。」
深繪里跪坐在地板上,挺直了身體。在傑夫·貝克的公演T恤下,辱房的形狀又鮮明地浮現出來。
「青豆。」深繪里說。
「對。青色的青豆子的豆。很少見的姓。」
「你想見到她。」深繪里抽去問號,問。
「當然想。」天吾說。
深繪里咬著下唇,沉默著想了片刻,然後抬起臉,深思熟慮似的說:「她也許就在附近。」
第17章青豆 把老鼠掏出來
早晨七點的電視新聞大幅報導了地鐵赤坂見附車站內進水的情形,但隻字未提「先驅」領袖死於大倉飯店高級套間內的消息。NHK的新聞播完後,她調轉頻道,又看了好幾家電視台的新聞。但所有節目都沒向世界宣告那個巨漢毫無痛苦地死去的事。
那幫傢伙把屍體藏起來了,青豆皺起了眉,想。Tamaru事先就預言過,這很有可能。但青豆還是難以相信這種事居然真的發生了。他們大概是用了什麼方法,從大倉的高級套間裡把領袖的屍體抬出去,裝進汽車運走了。那樣一個巨漢,屍體一定非常沉重。飯店裡又有很多客人和員工,還有眾多監視鏡頭在各個角落嚴密監視。怎麼才能把屍體搬到飯店的地下停車庫,卻絲毫不被人注意呢?
總之,他們肯定是連夜把領袖的遺體運往山梨縣山中的教團總部去了,然後協商如何處理它。至少不會再向警方正式通報他的死亡了。
一旦隱瞞不報,接下去就只能隱瞞到底。
大概是那場猛烈的局部雷雨,以及由雷雨引發的混亂,讓他們的行動變得容易了。總之,他們避免了將此事公之於眾。湊巧的是,領袖幾乎從來不在人前露面,其存在與行動都深裹在迷霧中。即使他忽然消失,暫時也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他死了----或是被人殺了----這個事實被嚴格保密,只有一小撮人知道。
今後他們將用何種方式,去填補領袖的死亡造成的空白,青豆當然無法知道。但他們必定想盡一切辦法,確保組織的存續。就像那個人說過的,即使領導人不在了,體系還將繼續存在與運轉下去。誰將繼承領袖的位置?但這是和青豆毫不相干的問題。她接受的任務是殺掉那位領袖,而不是粉碎一個宗教團體。
她想像那兩個身穿深色西裝的保鏢。光頭和馬尾。他們回到教團後,會不會因為領袖就在眼前輕易被殺,而被追究責任呢?青豆想像著他們倆被賦予使命:追殺她----或者活捉她。「不管怎樣都得找到她!不然就別回來了!」有人這樣命令他們。很有可能。他們曾近距離地看到過青豆的臉,武功很高,心中又燃燒著復仇的怒火,可謂追殺者的絕佳人選。況且教團的幹部們必須弄清青豆背後藏著什麼人。
她早餐吃了一個蘋果,幾乎沒有食慾。手上仍然殘留著將冰錐扎進男人後頸時的感覺。右手握刀削著蘋果皮,她感到了體內輕微的顫抖。迄今為止從未感到過的顫抖。不管是殺了什麼人,只要睡上一夜,那記憶便會基本消散。當然,剝奪一個人的生命絕非令人心情舒暢的事,但對方反正都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傢伙。與其將對方作為一個人憐憫,倒是會先生出憎惡之情。但這次不同。如果只看客觀事實,那男人的所作所為也許是違背人倫的行為。但他本人在多種意義上卻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他的非同一般,至少在某些部分,令人覺得似乎超越了善與惡的標準。而剝奪他的性命也是件非同一般的事。它留下了各種奇怪的手感。非同一般的手感。
他留下的,便是「約定」。青豆經過一番思考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是「約定」的重量作為證明留在她手上。青豆理解了這一點。
這個證明,也許永遠不會從她的手上消失。
上午九點過後,電話鈴響了。Tamaru來的電話。鈴聲響了三次後斷掉,繼而在二十秒後再次響起。
「那幫傢伙果然沒有報警。」Tamaru說,「電視新聞也沒有播,報紙上也沒有登。」
「不過他真的死了。」
「我當然知道。領袖肯定已經死了。有幾個跡象。他們已經離開飯店。半夜裡有幾個人被召集到市內的教團支部,大概是為了不為人知地處理屍體。那幫傢伙幹這種事非常熟練。還有一輛煙色玻璃的S級奔馳和一輛車窗塗成黑色的豐田海獅在凌晨一點駛出飯店的車庫。
兩輛車都是山梨牌照。大概在天亮前已經抵達『先驅』總部。他們前天曾經受到警方搜查,但不是正式的搜查,而且警察們工作完畢就回去了。教團里有一個正規的焚燒廠,屍體扔進去的話,連一塊骨頭都不會剩下,整個人變成一縷青煙。」
「好嚇人啊。」
「是啊,一幫令人毛骨悚然的傢伙。領袖雖然死了,組織本身大概暫時會繼續活動下去。就像一條蛇,頭雖然被斬掉了,身子照樣還會動。儘管沒了頭,卻知道該向哪裡爬。今後將會怎樣說不清楚,也許過段時間就會死掉。但也可能長出新的頭。」
「那個傢伙不同尋常。」
Tamaru沒有表示意見。
「和以前的完全不一樣。」青豆說。
Tamaru估量著青豆話中的餘韻,然後說:「和以前的不一樣,這我也想像得出。不過,我們應當考慮從今以後的事情。應該現實一點。
不然,就沒辦法活下去。」
青豆想說句什麼,但沒說出來。她的體內仍然殘留著顫抖。
「夫人想跟你說話。」Tamaru說,「你行嗎?」
「當然。」青豆答。
老夫人接過了電話,從她的聲音里可以聽出安心感。
「我非常感謝你。無法用語言表達。這次的工作你完成得太完美了。」
「謝謝。不過我恐怕再也做不了第二次了。」青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