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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但不論怎樣努力說服自己,她都不能由衷地信服。她就在剛才親手殺了一個非同一般的人。鋒利的針尖無聲無息地沉入那人後頸的感覺,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其中隱含著一種非同一般的手感。正是這東西攪得青豆心煩意亂。她攤開兩隻手掌,望了片刻。不對。和平常很不相同。但看不透是什麼不同、怎樣不同。
如果相信那人的話,她殺的就是一位先知。一位代言神的聲音的人。但那個聲音的主人並不是神,只怕是小小人。先知同時也是王,而王註定要遭到殺戮。就是說,她是命運派來的刺客。於是她動用暴力除掉這位王兼先知,從而保住了世界的善惡平衡。結果,她卻不得不死去。但是,當時她做了一筆交易。通過殺害那人、並在事實上放棄自己的生命,天吾的生命便能得救。這就是交易的內容。如果相信那人的話。
然而,青豆不得不基本相信他。他不是一個瘋狂的信徒,況且瀕臨死亡的人常常不會說謊。最主要的,是他的話具有說服力。像巨錨一樣沉重的說服力。所有的船上都有一隻與船的大小和重量相配的錨。
青豆不得不承認,那傢伙不管幹過多麼下流無恥的惡行,也的確是個令人聯想起大船的人。
她避開司機的視線,拔出赫克勒一科赫,關上保險後放進了塑料小包。大約五百克堅固的、能致死的重量,從她身上除下了。
「剛才雷打得好厲害。雨也下得很猛。」司機說。
「雷?」青豆說。她覺得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其實就發生在三十分鐘前。這樣說來,的確打過雷。「是啊,好厲害的雷。」
「天氣預報根本沒提到這種事,還說是一整天都是晴天呢。」
她開動腦筋,總得說點什麼。但想不出說什麼好。腦子像變得遲鈍了許多。「天氣預報總是說不中。」她說。
司機從後視鏡里瞟了青豆一眼。也許是她說話的腔調有點不自然。
他說:「道路漫水,聽說水一直流到了地鐵赤坂見附車站裡,線路也被水淹了。因為雨集中在一片狹窄區域的緣故。銀座線和丸之內線暫停運行。剛才廣播裡說的。」
由於暴雨的緣故,地鐵停止了運行。這會不會給我的行動帶來影響?必須抓緊時間思考。我前往新宿車站,從投幣式寄存櫃裡取出旅行包和挎包。然後給Tamaru打電話,接受指示。如果一定得從新宿乘坐丸之內線,事情就有些麻煩。可用於逃生的時間只有兩個小時。
過了兩個小時,他們發現領袖不醒,自然會覺得奇怪,恐怕要到隔壁去查看情況,發現那人已經斷氣。他們就會立刻開始行動。
「丸之內線還沒有恢復運行嗎?」青豆問司機。
「這個嘛,不清楚啊。要不要打開收音機聽聽新聞?」
「呃,麻煩你了。」
據領袖說,是小小人帶來了這場雷雨。他們在赤坂附近一帶下了一場暴雨,造成了地鐵停運。青豆搖搖頭。其中也許隱藏著什麼企圖。
事情不會那麼順利。
司機將收音機調到了NHK。正在播放音樂節目。是流行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日本歌手演唱的民謠專輯。青豆小時候曾在廣播裡聽過這些歌,有著遙遠的記憶,但她絲毫不覺得懷念,胸中反而湧起了不快的情緒。這些歌讓她回想起來的,都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但無論怎麼等,也沒有關於地鐵運行情況的消息。
「對不起,這就可以了。請你把收音機關上好嗎?」青豆說,「反正到了新宿站看看情況再說。」
司機關掉收音機。「新宿站,肯定很擠。」他說。
新宿站果然如同司機說的那樣,擁擠不堪。由於在新宿站與國鐵相接的丸之內線停運,客流有些混亂,人們東奔西竄。雖然已過了下班回家的尖峰時段,要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也不容易。
青豆好容易擠到投幣式寄存櫃前,取出挎包和黑色人造革旅行包。
旅行包里裝著從銀行保險箱拿出來的現金。從健身包里取出一些物品,分別裝進挎包和旅行包。光頭給的裝有現金的信封,放著手槍的塑料小包,裝冰錐的小盒子。沒用了的耐克健身包則放進旁邊的投幣式寄存櫃裡,投入百元硬幣,上了鎖。她不打算再取走了,反正裡面沒有任何可以追查到她的東西。
她拎著旅行包在車站裡走來走去,尋找公用電話。所有的公用電話前都擁擠不堪。人們排著長隊,等著打電話告訴家人:由於列車停運,得晚點到家。青豆微微皺起眉。看來小小人不會那麼簡單地讓我逃脫。按照領袖的說法,他們不能直接對我下手,但是能動用其他間接的手段攻擊我的弱點,阻礙我的行動。
青豆放棄了排隊等待,出車站後走了一會兒,走進一家映入眼帘的咖啡館,叫了一杯冰咖啡。店裡的粉紅投幣電話有人正在打,但畢竟無人排隊。她站在那位中年婦女身後,一直等著她那冗長的電話打完。中年婦女面露不快,一再斜眼瞟著青豆,說了五分多鐘,終於無奈地掛斷電話。
青豆把手頭所有的硬幣都塞進電話,按下心中記住的號碼。鈴聲響過三次,錄音磁帶無機的聲音宣告:「現在外出。如有要事,請在信號聲後留言。」
聽到信號聲後,青豆對著聽筒說:「哎,Tamaru先生,如果你在,就接電話好嗎?」
對方拿起了聽筒。「在。」Tamaru說。
「太好了。」青豆說。
Tamaru似乎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了不同於平時的急迫。「你不要緊吧?」他問。
「目前還行。」
「工作進展順利嗎?」
青豆說:「睡熟了。熟得不能再熟了。」
「哦。」Tamaru說,似乎在心底長舒了一口氣。這從他的聲音中流露出來。對感情從不外露的Tamaru來說,這很罕見。「我會如實匯報。
她一定會感到安心。」
「工作不太容易。」
「我知道。不過總算成功了。」
「總算。」青豆說,「這個電話安全嗎?」
「用的是特殊線路。不必擔心。」
「我已經從新宿站的寄存櫃裡把行李取出來了。接下來呢?」
「時間上有多少寬裕?」
「一個半小時。」青豆說。她簡單地說明了事情經過。再過一個半小時,兩個保鏢就會去檢查隔壁房間,到時恐怕會發現領袖已經沒有呼吸了。
「有一個半小時就足夠。」Tamaru說。
「發現後,他們會立刻報警嗎?」
「這可難說。昨天,教團總部剛受過警察的搜查。現階段還只是調查情況,並沒發展到正式搜查的程度。如果這時教主死於非命,事情可能會變得相當麻煩。」
「這麼說,他們可能不公開此事,自己處理嗎?」
「那幫傢伙完全乾得出來。只要看了明天的報紙,就知道他們有沒有向警察通報教主的死訊。我這個人不喜歡賭博。不過,要是非賭一樣不可,我肯定把賭注下在他們不會報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