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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您累了吧?」光頭說,「要不要來一杯咖啡?三明治也有。」
青豆說:「謝謝。不必了。剛乾完活肚子不餓。要過一個多小時,才會慢慢想吃東西。」
光頭點點頭,然後從上衣內袋取出一隻厚厚的信封,在手中掂了掂分量,遞給青豆。
光頭說:「失禮了,這裡面應該比貴方告知的費用多放進了一點。
剛才我也跟您說過,這件事請千萬代為保密。」
「是保密費嗎?」青豆開玩笑地說。
「是因為給您添了分外的麻煩。」光頭面不改色地說。
「我會嚴守秘密的,這跟金額無關,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絕對不會泄露到外邊。」青豆說著,把收下的信封順手放進了健身包,「您需要收據嗎?」
光頭搖搖頭。「不需要。這只是我們之間的事,您不必作為收入申報。」
青豆默默地點頭。
「一定非常費力吧?」光頭試探般地問。
「比平時費力。」她答。
「因為他不是一般人。」
「好像是那樣。」
「無可替代的人。」他說,「而且長期飽受劇烈的肉體痛苦的折磨。
可以說,他是一人承受了我們眾人的痛苦。我們的願望就是減輕他的痛苦,哪怕一點也好。」
「我不了解根本原因,所以說不清楚。」青豆斟詞酌句地說,「不過,痛苦大概多少減輕了一點。」
光頭點點頭。「您看上去,體力好像也消耗得厲害。」
「可能是吧。」她答道。
青豆與光頭談話時,馬尾坐在門邊,無言地觀察著室內。他腦袋不動,只有眼睛在轉動。表情不露出任何變化。不知兩人的交談是否進入了他的耳朵。孤獨,沉默,小心謹慎到極點。在雲fèng間尋找敵方戰鬥機的機影,那起初只有芥子大小。
青豆猶豫了一下,問光頭:「這話也許問得多餘:喝咖啡、吃火腿三明治,不違反教團的戒律嗎?」
光頭扭過頭,看了一眼茶几上放著的咖啡壺和裝三明治的托盤,唇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我們教團並沒有什麼嚴格的戒律。飲酒和抽菸是禁止的。性方面也有某種程度的禁忌。不過對於食物還是比較自由的。雖然平時只吃些簡單的東西,但並不禁止咖啡和火腿三明治。」
青豆不表示意見,只是點點頭。
「畢竟人員眾多,一定的紀律還是必要的。但如果太注重一成不變的形式,可能就會迷失原來的目的。戒律和教義始終是權宜之計。
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裡面的內容。」
「是那位領袖給框架賦予內容?」
「對。我們的耳朵聽不見的東西,他能夠聽見。他是一個特殊的人。」光頭再次盯著青豆的眼睛,然後說,「今天辛苦您了。正好雨也停了。」
「剛才雷聲好兇。」青豆說。
「非常凶。」光頭說。但他看上去似乎對雷雨沒有興趣。
青豆微微頷首,拎著健身包,走向門口。
「請等一下。」光頭在身後喊住了她。聲音尖厲。
青豆站在房間中央,扭頭望去。她的心臟發出激烈乾澀的跳動聲,右手若無其事地抵在腰際。
「瑜伽墊。」那個年輕男子說,「你忘記把瑜伽墊帶走了。還鋪在臥室的地板上呢。」
青豆微微一笑。「他正睡在那上面,不能推開他硬拉出來。您不介意的話,就送給你們了。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也用了很長時間。
你們不要的話,就扔掉好了。」
光頭略一沉吟,然後點點頭。「謝謝您。」
青豆走到門口,馬尾從椅子上站起來,為她開門,並輕輕頷首示意。此人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青豆想。她也頷首回應,從他的面前穿過。
但在那一瞬間,一個暴力的念頭如同強烈的電流,划過青豆的肌膚。馬尾忽然伸過手,要抓她的右臂。那本該是極其迅速而準確的動作。迅速得幾乎能抓住空中的飛蠅。的確有這樣一種鮮活的、轉瞬即逝的感覺。青豆渾身肌肉變得僵硬,皮膚粒粒起粟,心臟停跳了一拍,呼吸滯澀,脊背上仿佛爬過一條冰蟲。意識裸露在白熱的光下。假如被這傢伙抓住了右臂,我就無法伸手掏槍,如此一來,我絕無勝算。
這傢伙感覺到我做了手腳,直覺這間屋子裡出了事。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肯定是非常不當的事。本能告訴他必須抓住這個女人,將她按倒在地板上,狠狠將體重壓上去,先把她的肩關節卸下來再說。
但說到底,那只是直覺而已,沒有確證。萬一只是誤會,他將處於非常尷尬的境地。他猶豫不決,終於還是放棄了。作判斷下指示的,畢竟是光頭,他沒有那個資格。他拼命抑制住右手的衝動,卸去了右肩的力量。青豆清楚地感知到了馬尾的內心在這一兩秒內經歷的一連串變化。
青豆走到鋪著地毯的走廊里,頭也不回地走向電梯,若無其事地穿過筆直的走廊。馬尾好像把頭伸出了門外,用目光追逐她的一舉一動。青豆的後背上,始終能覺出他利刃一般鋒銳的視線。全身的肌肉奇癢難熬,但她硬是沒有回頭。絕不能回頭。繞過走廊拐角,渾身的緊張才鬆弛下來。但還不能掉以輕心,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摁下電梯下行按鈕,直到電梯抵達(等了近乎永遠的時間才抵達),始終把手放在背後,握著手槍的把。萬一馬尾改變主意追上來,隨時都能拔槍。必須在那強勁的手抓住自己的身體之前,毫不猶豫地擊斃對方,或是毫不猶豫地殺了自己。應該選擇哪一個,青豆猶豫不決。
也許到最後關頭仍然會猶豫。
但沒有人追上來。飯店的走廊依舊無比安靜。電梯門丁零一聲,緩緩打開,青豆跨進去,按下一層大堂按鈕,等著門關閉。然後咬著嘴唇,盯著樓層指示燈。步出電梯,走過寬闊的大堂,坐進在門口候客的計程車。雨已經完全停了,車子卻像剛從水中鑽出來,全身水滴淋漓。去新宿車站西口,青豆說。計程車起動,離開飯店,她大口吐出鬱積在體內的悶氣。然後閉上眼,讓大腦變成一片空白。她暫時什麼也不想。
強烈地想嘔吐。覺得胃裡的東西全涌到了喉嚨口。她勉強把它們推回去。摁下按鈕,打開一半車窗,將夜晚濕潤的空氣送入肺里。讓身體靠在座位上,連做幾次深呼吸。口中有一種不祥的氣息,一種像是體內有某種東西開始腐爛的氣味。
她忽然想起來,摸索著棉布褲子的口袋,找到了兩片口香糖。用微微顫抖的手剝去包裝紙,塞進口中慢慢地嚼。薄荷味。令人懷念的香味。它總算撫慰了神經。隨著下顎的蠕動,口中討厭的氣味一點點減弱。並非我體內真有什麼東西腐爛了,不過是恐懼讓我變得有些異常。
但總而言之,一切都結束了,青豆想,我已經再也沒有必要殺人了。而且,我是對的,她告訴自己。那傢伙罪當受死,這只是應得的報應。更何況----儘管實屬偶然----他本人渴求死亡。我按照他的願望,給了他平靜的死亡。我沒做錯,只是有違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