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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不是,不是她直接跟我說的。是她丈夫告訴我的。說她喪失了,不會再來我這裡了。」
深繪里一口氣說出這麼多句子來,還是第一次。
「不過在藏身處,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吃飯吧?」
深繪里點點頭。
「你一直躲著的藏身處,在什麼地方?」天吾問。
「很遠。是老師幫我準備的。」
「你一個人都吃些什麼東西?」
「都是方便食品。袋裝的。」深繪里答道,「像這樣的飯菜好久沒吃過了。」
深繪里用筷子不慌不忙地把竹莢魚的肉從骨頭上剝下來,送入口中,花時間慢慢咀嚼。像是無比的美味。接著喝一口味噌湯,品嘗滋味,判斷著什麼,然後把筷子放在桌上,沉思起來。
將近九點,遠處似乎響起微弱的雷鳴。把窗簾拉開一條fèng,向外一看,只見已經漆黑一片的天上,形狀不祥的雲團接連不斷地流過。
「你說得完全正確。雲變得不穩定了。」天吾合上窗簾,說。
「因為小小人在鬧騰。」深繪里表情嚴肅地說。
「小小人一鬧騰,天氣就會發生異變?」
「要看情況。因為天氣這東西,說到底是怎樣理解的問題。」
「怎樣理解的問題?」
深繪里搖搖頭。「我不清楚。」
天吾也不清楚。他覺得,天氣說到底是一種獨立的客觀狀況。不過這個問題再追究下去,恐怕也不會得出結論。他決定問別的。
「小小人是在對什麼發火嗎?」
「要出事了。」少女說。
「什麼事?」
深繪里搖搖頭。「到時候就知道了。」
他們在洗碗池邊洗餐具,擦乾後放進碗櫥,然後在桌邊面對面坐下喝茶。天吾本來想喝啤酒,但他覺得今天最好少攝取酒精。總感覺四周的空氣中飄漾著令人不安的氣息。似乎該儘量保持清醒,以防萬一。
「最好早點睡覺。」深繪里說。還像蒙克①的畫中出現的那個在橋上吶喊的人一樣,把雙手抵在面頰上。但她沒有喊叫,只是困了。
「好啊。你睡在床上。我像上次一樣,睡那個沙發。」天吾說,「你不必介意,我在哪裡都能睡著。」
這是事實。天吾不管在什麼地方都能立刻睡著。這甚至稱得上才能。
深繪里只是點點頭,沒表示任何意見,盯著天吾的臉看了一會兒。
然後飛快地摸摸那對剛造出來的美麗耳朵,仿佛要確認一下耳朵是否還好好地在那裡。「能和你借睡衣嗎。我的沒帶來。」
天吾從臥室衣櫥的抽屜中拿出備用的睡衣,遞給深繪里。是上次深繪里在這裡留宿時,借給她穿過的同一套睡衣。藍色棉布,沒有花紋。
那次洗過後,便疊好一直放著。天吾為慎重起見,湊近鼻子前聞了聞,沒有任何氣味。深繪里接過睡衣,走到衛生間換好,回到餐桌前。頭髮這時放了下來。睡衣的袖口和褲腳部分像上次一樣,挽了起來。
「還不到九點。」天吾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說,「你總是這麼早睡覺嗎?」
深繪里搖搖頭。「今天特別。」
「是因為小小人在外邊鬧騰嗎?」
「說不清楚。我現在就是很困。」
①Edvard Munch(1863-1944),挪威表現主義畫家。下文所述畫作為其代表作《吶喊》。
「你真是睡眼朦朧的樣子。」天吾承認。
「我上床後,你能讀書或講故事給我聽嗎。」深繪里問。
「行啊。」天吾說,「反正我也沒別的事可做。」
這是個悶熱的夜晚,深繪里上床後,仿佛要把外部世界與自己的世界嚴密地隔開,把被子一直拉到脖子那裡。鑽進被子後,不知為何,她看上去就像個小孩子,不會超過十二歲。窗外傳來的雷鳴比先前更響,看來開始在近處打雷了。每次打雷,玻璃窗就會顫抖,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奇怪的是看不到閃電。雷聲響徹漆黑的夜空,卻毫無下雨的跡象。其中的確存在某種不平衡。
「他們在看著我們。」深繪里說。
「你是說小小人嗎?」天吾問。
深繪里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裡。」天吾說。
「當然知道。」深繪里說。
「他們想對我們幹什麼?」
「對我們什麼也幹不了。」
「那太好了。」天吾說。
「暫時。」
「暫時,對我們還下不了手。」天吾有氣無力地重複道,「但不知道這能持續多久。」
「誰也不知道。」深繪里乾脆地斷言。
「可是,他們雖然沒辦法對付我們,卻可以對我們周圍的人下手?」天吾問。
「那很可能。」
「他們也許會傷害這些人。」
深繪里就像聆聽海上幽靈唱歌的水手一樣,認真地眯著眼睛,過了一會兒說:「那要看情況。」
「小小人也許就對我的女朋友動用了力量。為了警告我。」
深繪里從被窩中伸出手,搔了搔剛完工的耳朵。然後那隻手又縮回了被窩。「小小人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
天吾咬了咬嘴唇,說:「比如說,他們具體能做什麼?」
深繪里打算發表什麼意見,但念頭一轉,又作罷了。那意見未曾說出口,就悄悄沉落到了原來的地方。那兒不知是什麼地方,既深又暗。
「你說過,小小人擁有智慧和力量。」
深繪里點點頭。
「但是他們也有局限。」
深繪里點點頭。
「因為他們是住在森林裡的人,一旦離開了森林,就不能很好地發揮能力。而且在這個世界上,存在某種能與他們的智慧和力量對抗的價值觀之類的東西。是不是這樣?」
深繪里未作回答。也許是因為問題太長了。
「你遇到過小小人?」天吾問。
深繪里漠然地注視著天吾的臉,似乎不能理解提問的用意。
「你有沒有親眼看到過他們的身影?」天吾又問了一遍。
「看到過。」深繪里答道。
「你看到過幾個小小人?」
「不知道。因為那用手指是數不完的。」
「但是不止一個。」
「有時增加有時減少。但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就像你在《空氣蛹》里描寫的那樣。」
深繪里點點頭。
天吾脫口而出,問了很久以來一直想問的問題:「告訴我,《空氣蛹》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的事?」
「真實又是什麼意思。」深繪里不帶問號地問。
天吾當然答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