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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太奇怪了,青豆想。我來這裡是為了殺這個傢伙。包里放著尖利的特製細冰錐。只要將針尖對準這傢伙脖子上特殊的一點,再將木柄輕輕一拍,就結束了。對方甚至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便會一命嗚呼,遷移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從結果而言,他的肉體便從一切痛苦中獲得了解放。但我卻在這裡全力以赴,努力為他減輕在這個現實世界中感受到的痛苦。

    大概因為這是布置給我的工作,青豆想。只要面前放著有待完成的工作,就得傾盡全力去完成。這就是我的性格。如果把矯正有問題的肌肉當成工作交給我,我就會全力以赴。如果非得殺死某個人不可。而且有正當理由,我同樣也會全力以赴。

    然而,我不可能同時完成這兩種行為。它們有彼此矛盾的目的,分別要求互不相容的方法。因此每次只能完成其中一種。總而言之,此刻我致力讓這個傢伙的肌肉恢復到正常狀態。我集中精神完成這項工作,傾盡全力。其餘的事,就等工作完成之後再考慮了。

    同時,青豆也按捺不住好奇心。這人身上所染的不尋常的痼疾,因此嚴重受阻的健康優質的肌肉,足以忍耐他稱為「恩寵代價」的劇痛的堅強意志和強健體魄,這些東西激發了她的好奇心。自己能對這人做些什麼?他的肉體又會產生何種反應?青豆期望親眼看到。這是職業性的好奇心,也是她個人的好奇心。況且,現在把這個男人幹掉的話,我就必須立刻撤離。而工作結束得太早,隔壁那兩個傢伙必定起疑心。因為事先告訴過他們,做完一套舒展至少得花一個小時。

    「我們做完了一半。下面做剩下的一半。能不能請你轉過身,臉朝上躺著?」青豆說。

    男人像被cháo水衝上岸的大型水生動物一般,緩緩地翻過身,仰面向上。

    「疼痛確實正在離我遠去。」男人大大地吐出一口氣,說,「我以前接受的治療,都不像這樣有效。」

    「你的肌肉受到了損傷。」青豆說,「我不清楚原因,但是損傷相當嚴重。我們現在要讓受損部分儘量恢復原狀。這很不容易,還會伴隨著疼痛。但還是可以做點什麼。你的肌肉素質很好,你也能忍住痛苦。但說到底,這只是對症療法,不可能徹底解決問題。只要搞不清楚病因,同樣的情況還會反覆發生。」

    「我明白。什麼都解決不了。同樣的情況大概會一再反覆,每一次都會更加惡化。但就算只是暫時的對症療法,只要能多少減輕眼前的痛苦,就是謝天謝地了。只怕你不會理解這是何等可貴。我甚至考慮過服用嗎啡。但那是毒品。我不願意用。長期服用毒品會破壞大腦功能。」

    「我們接著做剩下的舒展。」青豆說,「老樣子,我不用手下留情?」

    「那還用說。」男人回答。

    青豆排除雜念,埋頭專心對付男人的肌肉。她的職業記憶中深深鐫刻著人體肌肉的結構。這些肌肉分別發揮何種功能,連接哪些骨頭,擁有什麼特質,具備怎樣的感覺。青豆依次檢查這些肌肉和關節,搖動它們,讓它們有效地緊張起來。仿佛熱愛工作的宗教審判所的審判官,將人體的每個痛點都仔細試驗一番。

    三十分鐘過後,兩人都出了一身汗,氣喘吁吁,就像一對完成了奇蹟般濃烈的性行為的戀人。男人半天說不出話,青豆也無話可說。

    「我不想誇大其詞。」男人說,「不過,我覺得全身的零件好像都被更換了。」

    青豆說:「今天晚上,情況也許會出現反覆。半夜裡肌肉可能劇烈地痙攣,發出哀鳴。但不必擔心,明天早上就會恢復正常了。」

    如果還有明天早上的話,她暗想。

    男人盤腿坐在瑜伽墊上,深呼吸幾次,像在檢驗身體狀態,然後說:「你好像真的擁有特殊的才能。」

    青豆用毛巾擦著臉,說:「我做的,只不過是實際的事情。我在大學裡學習了肌肉的構造和功能,並在實踐中擴展了這些知識。對技術進行了多處細緻的改良,編出一套自己的體系。我只是在做肉眼可見、合乎道理的事情。在其中,真理基本是能用肉眼看見的東西,是能證實的東西。當然,也伴隨著一定的痛苦。」

    男人睜開眼,頗有興致地看著青豆。「你是這麼看的。」

    「你是指什麼?」青豆問。

    「你說,真理說到底是能用肉眼看見、能證實的東西。」

    青豆微微地撅起嘴。「我並不是說一切真理都是如此。我只是說,在我作為職業而涉足的領域中,情況是這樣。當然,如果在所有的領域都是這樣,事情也許會變得更簡單易懂。」

    「那不可能。」男人說。

    「為什麼?」

    「世上絕大多數的人,並不渴求能證實的真理。在大多數情況下,真理這東西就像你說的那樣,伴隨著劇烈的痛苦。而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渴求伴隨著痛苦的真理。人們需要那種美麗而愉快的故事,多少能讓他們覺得自己的存在有重大的意義。正因如此,宗教才能成立。」

    男人轉了轉頭,繼續說下去。

    「如果學說A讓他或她的存在顯得意義重大,這對他們來說就是真理。如果學說B讓他們的存在顯得無力而渺小,它就是冒牌貨。一清二楚。如果有人聲稱學說B就是真理,人們大概就會憎恨他、無視他,在某些情況下還會攻擊他。什麼合乎邏輯,什麼能夠證實,這種事對他們沒有任何意義。很多人都否定自己是無力而渺小的存在,力圖排除這一意象,這樣他們才能維持精神正常。」

    「可是,人的肉體----所有的肉體都是----儘管存在著微小的差異,都是無力而渺小的。這不是不言自明的嗎?」青豆說。

    「完全正確。」男人說,「雖然存在程度上的差異,但所有的肉體都是無力而渺小的。總之,不久就會崩潰、消亡。這是不折不扣的真理。但是,人的精神呢?」

    「對於精神,我儘量不去思考。」

    「為什麼?」

    「因為沒有必要。」

    「為什麼精神沒有思考的必要呢?先不管這樣是否有實際作用,思考自己的精神,難道不是人類不可缺少的行為嗎?」

    「因為我有愛。」青豆慡快地說。

    哎呀,我這是在幹什麼?青豆想。居然在和自己即將動手殺害的傢伙談論愛情。

    像風拂過平靜的水面,男人臉上溢滿了微笑般的東西,表現出自然的、應當說是善意的感情。

    「你是說,有了愛就足夠?」男人問。

    「是的。」

    「你說的那個愛,是以某個特定的人為對象吧?」

    「是的。」青豆說,「是針對一個具體的男人。」

    「無力而渺小的肉體,和毫無陰影的絕對的愛……」他靜靜地說,然後稍微頓了一下,「看來你好像需要宗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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