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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時隔多日後又聽到電話鈴聲,他卻從中感覺到了某種不祥。這不是來自小松的電話。小松的電話有另一種響聲。天吾猶豫了片刻,不知該不該拿起聽筒。他等電話響了五聲,才抬起唱針,拿起聽筒。說不定是女朋友打來的電話。
「是川奈先生家嗎?」一個男人問。是個中年男子的聲音,深沉,柔和。從未聽過的聲音。
「是的。」天吾小心地回答。
「這麼晚了。很抱歉。敝姓安田。」男人說。十分中立的聲音。不是特別友好,也不含敵意。並不事務性,又不親切。
安田?安田這個姓氏,他毫不記得。
「有一件事想轉告您,所以才給您打電話。」對方說,接著像在書頁里夾上書籤似的,頓了一頓,「我太太已經不能再去打攪您了。我想告訴您的就是這件事。」
於是,天吾猛然醒悟過來。安田是他女朋友的姓。她的名字叫安田恭子。她在天吾面前大概沒機會提到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這位打電話的男子,就是她的丈夫。他感覺自己喉嚨里仿佛堵著什麼東西。
「您聽明白了嗎?」男人問。聲音里不含任何感情。至少天吾沒能聽出類似的東西。只是語調中帶有地方口音。不是廣島就是九州,大約是那一帶。天吾辨別不出。
「不能再來了。」天吾重複道。
「是的。她不能再去打攪您了。」
天吾鼓足了勇氣問:「她出什麼事了嗎?」
沉默。天吾的提問沒得到回答,漫無著落地浮游在空中。然後對方說:「因此,您和我太太,今後恐怕再也不會相見了。我想告訴您的就是這件事。」
這個男人知道天吾和自己妻子偷情的事,知道這種關係每周一次,持續了大概一年。這一點,天吾也明白了。不可思議的是,對方的聲音里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其中蘊含的是某種不同的東西。說是個人的情感,不如說是客觀情景般的東西。比如說遭到廢棄而荒蕪的庭院,或是大洪水退去之後的河灘,這一類的情景。
「我不太明白……」
「那麼,就隨它去吧。」那男人像要阻攔天吾開口似的說,以他的聲音里能聽出疲勞的影子。「有一件事很清楚。我太太已經喪失了,無論以何種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訪您了。就是這樣。」
「喪失了。」天吾茫然地重複對方的話。
「川奈先生,我也不願給您打這種電話。但如果提也不提就讓它過去,連我也會睡不好覺。您以為我喜歡和您談這種話題嗎?」
一旦對方陷入沉默,聽筒里便沒有任何聲音傳來了。這個男人像是在一個異常寂靜的地方打電話。要不就是他胸中的感情起著真空般的作用,將周圍所有的音波都吸納了。
我總得問他幾句,天吾想。不然一切都會這樣充滿著莫名其妙的暗示結束了。不能讓談話中斷。但這個男人原本不打算把詳情告訴天吾。面對一個無意說出實情的對手,到底該怎樣提問才好?面對一片真空,該迸出怎樣的話語才好呢?天吾還在苦苦思索措辭,那邊的電話卻毫無預告地掛斷了。那男人一聲不響地放下聽筒,從天吾面前走開了。大概是永遠。
天吾依然把死去的聽筒放在耳邊聽了片刻。如果電話被人竊聽,大概能聽到些動靜。他屏息傾聽,卻根本聽不到絲毫可疑的響動。他聽見的,只有自己心臟的跳動。聽著這心跳聲,他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卑劣的盜賊,半夜溜進別人家中,躲在陰暗處屏住呼吸,等著家中眾人靜靜睡熟。
天吾為了鎮定情緒,用水壺燒了開水,沏了綠茶。然後端著茶杯坐在餐桌前,把兩人在電話中的談話按順序從頭再現了一遍。
「我太太已經喪失了,無論以何種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訪您了。」
他說。無論以何種形式----尤其是這個表達方式讓天吾困惑。他從中感受到了一種陰暗cháo濕的黏液般的感覺。
安田這個人想傳達給天吾的似乎是:即使他的妻子希望再次與天吾見面,也不可能實現。為什麼?究竟是在怎樣的語境中,這是不可能實現的?所謂「喪失了」又是什麼意思?天吾的腦海里浮現出安田恭子的身影:她遭遇事故身負重傷,或是患上了不治之症,或是遭受暴打臉部嚴重變形。她不是坐在輪椅上,就是缺了部分肢體,再不就是身上裹滿繃帶動彈不得。甚至像狗一樣,被粗大的鐵鏈鎖在地下室里。但無論是哪一種,從可能性來說都太過離奇。
安田恭子(天吾現在用全名來想她了)幾乎從未談起她的丈夫。
她丈夫從事什麼職業?今年多大年齡?臉長得怎樣?性格如何?何時結婚?對這些,天吾一無所知。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否英俊?
夫妻關係和不和睦?這些也不知道。天吾知道的,只是她在生活上沒有困難(她好像過著優裕的生活),她似乎對和丈夫做愛的次數(或質量)不太滿足,僅此而已。但就連這些,其實也只是他的推測。天吾和她在床上聊著天消磨了一個個下午,但其間,她丈夫卻一次也沒有成為話題。天吾也不是特別想知道這種事。如果可能,他想最好不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從怎樣的男人手中搶走了妻子。他覺得這是一種禮貌。但如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又為從不曾打聽她丈夫的情況深感後悔(如果打聽,她肯定會相當坦率地回答)。這個男人是否嫉妒心很重?是否占有欲很強?是否有暴力傾向?
天吾想,暫且當成自己的事考慮一下看看。如果處於相反的角度,我自己會有何感受?就是說,假設自己有妻子,有兩個小孩,過著極為普通安定的家庭生活。卻發現妻子每周一次和別的男人睡覺,對方還是個比自己年輕十歲的男人,這種關係已經持續了一年多。假設自己處於這種境遇,又會怎樣想?會有怎樣的感情支配著內心呢?是極度的憤怒?是沉痛的失望?是茫然的悲哀?是漠然的冷笑?是現實感的喪失?還是無法判別的多種情感的混合物?
無論怎麼思索,天吾也找不到這種情況下自己可能抱有的情感。
通過這樣的假設浮上腦際的,是母親身穿白色襯裙、讓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吮吸辱頭的身姿。辱房豐滿,辱頭變得又大又硬。她臉上陶醉地浮出性感的微笑。嘴巴半開,眼睛微閉。那微微顫動的嘴唇令人聯想起濕潤的性器官。在一旁,睡著天吾。他想,簡直就像因果循環。
那個謎一般的年輕男子也許就是今天的自己,而自己摟在懷中的女人便是安田恭子。構圖一模一樣,只是人物調換了。這樣說來,我的人生難道只是將內心的潛在意象具象化,將其描摹下來的過程?而且,對於她的喪失,我究竟該承擔多大責任?
天吾根本睡不著。那個姓安田的男人的聲音一直迴響在耳邊。他留下的暗示沉甸甸的,他說出的話帶著奇妙的真實感。天吾琢磨著安田恭子,浮想著她面容和身體的細節。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兩周前的星期五。兩人一如既往,花時間做了愛。但接到她丈夫的來電之後,他感到這一切似乎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簡直像一幕歷史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