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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於是,亞由美沒有約青豆做伴,獨自一人走上深夜的街頭,慘遭勒殺。被冰冷的真手銬銬住雙手,蒙住眼睛,嘴巴里塞入不知是連褲襪還是內褲的東西。亞由美平日憂慮的事,就這樣成為現實。假如青豆能更溫柔地接納亞由美,她那天也許就不會獨自走上街頭。她會打電話來約青豆。兩人在更安全的地方相互照應,和男人們尋歡作樂。
但亞由美大概不好意思驚動青豆。而青豆連一次也沒有主動打電話約過她。
凌晨四點之前,青豆一個人在家裡再也待不住了,便穿上涼鞋出了門。短褲和背心,就這麼一身打扮,漫無目的地走在黎明的街頭。
有人喊她,她連頭都不回。走著走著,感到喉嚨發乾,便走進通宵營業的便利店裡,買了大盒裝的橘子汁,一口氣當場喝光。然後回到家裡,又哭了一場。其實我是喜歡亞由美的,青豆想,我對她的喜歡遠遠超過自己的想像。既然她想撫摸我,不管是哪兒,當時任她撫摸該多好。
第二天的報紙上也登了「澀谷賓館女警察被勒殺事件」的報導。
警察正在全力以赴,追查那個離開現場的男人的蹤跡。據報導稱,同事們都困惑不已。亞由美性格開朗,深受周圍人的喜愛,責任感和工作能力都很強,是一位成績出色的警察。包括她的父親和兄長,親戚中有許多人都擔任警察,家族內的凝聚力也很強。沒有一個人能理解為何會發生這種事,大家都不知所措。
沒有一個人明白,青豆想,然而我明白。亞由美內心有一個巨大的缺口。那就像位於地球盡頭的沙漠。無論你傾注多少水,轉瞬間便會被吸入地底,連一絲濕氣都不留。無論什麼生命都無法在那裡紮根。
連鳥兒都不從上空飛過。究竟是什麼在她內心製造出了如此荒涼的東西?這隻有亞由美才知道。不對,連亞由美自己也未必知道。但毫無疑問,周圍的男人強加給她的扭曲的性慾是重要因素之一。仿佛要掩藏那致命的缺口,她只好將自己偽裝起來。如果將這些裝飾性的自我一一剝去,最後剩下的只有虛無的深淵,只有它帶來的狂烈的乾渴。
無論怎樣努力忘卻,那虛無都會定期前來造訪她。或在孤獨的下雨的午後,或在從噩夢中醒來的黎明。這種時候,她就不能不去找男人做愛,什麼男人都行。
青豆從鞋盒裡取出赫克勒一科赫HK4,手法嫻熟地裝填彈匣,打開保險裝置,拉開套筒,將子彈送進槍膛,扳起擊錘,雙手握緊槍把,瞄準牆上的一點。槍身紋絲不動。手也不再顫抖。青豆屏住呼吸,集中精神,然後大大呼了一口氣。放下槍,再次關上保險。掂量槍的重量,凝視著它那鈍重的光。手槍似乎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一定得抑制感情,青豆告誡自己。就算懲罰了亞由美的叔叔和哥哥,只怕他們也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麼受罰。而且事已至此,無論我做什麼,亞由美都不可能回來了。儘管可憐,但或遲或早,這總有一天會發生。亞由美朝著致死的旋渦中心,緩慢但不可避免地接近。縱使我下定決心,更溫柔地接納了她,起的作用也很有限。不要再哭了,必須重新調整姿態。要讓規則優先於自己,這很重要。就像Tamaru說的那樣。
傳呼機響起來,是在亞由美死後第五天的清晨。青豆正邊聽著收音機的整點新聞,邊在廚房裡燒開水準備泡咖啡。傳呼機就放在桌子上。她看了看顯示在小小屏幕上的電話號碼。是個從未見過的號碼。
但毋庸置疑,這是來自Tamaru的指令。她到附近的公共電話亭撥了那個號碼。鈴聲響過三次,Tamaru接了電話。
「準備好了嗎?」Tamaru問。
「當然。」青豆答道。
「這是來自夫人的話:今晚七點,在大倉飯店主樓大廳,準備完成老一套的工作。忽然通知你,不好意思。因為直到剛才,事情才確定下來。」
「今晚七點,在大倉飯店主樓大廳。」青豆機械地複述道。
「我很想說祝你好運,但由我來祝福,只怕也不起作用。」
「因為你是個從不依靠好運做事的人。」
「就算我想依靠,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模樣。」Tamaru說,「我又沒見過那東西。」
「你不必為我祝福。倒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我房間裡有一盆橡皮樹,想請你照看。本該扔掉的,沒扔成。」
「交給我好了。」
「謝謝你。」
「照看橡皮樹,可比照看小貓和熱帶魚省事多了。別的呢?」
「別的什麼都沒有了。剩下的東西全幫我扔掉。」
「工作結束後,你到新宿車站去,從那裡再給這個號碼打電話。
到時會給你下一個指令。」
「工作結束後,從新宿車站再給這個號碼打電話。」青豆複述道。
「儘管你肯定明白,我還是得再說一遍:電話號碼不要寫下來。
傳呼機在出門時弄壞扔掉。」
「知道了。我會照辦。」
「所有的程序都已安排妥當。你不必有任何擔心。以後的事全交給我們好了。」
「我不擔心。」青豆說。
Tamaru沉默了一會兒。「可以說說我的真實想法嗎?」
「請說。」
「我根本無意說你們做的事是白費力氣。那是你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不過說得客氣一點,也是太魯莽了。而且,永遠不會有完的時候。」
「也許是的。」青豆答道,「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
「就像到了春天要發生雪崩一樣。」
「大概吧。」
「可是,有常識的正常人不會在可能發生雪崩的季節,走近可能發生雪崩的地方。」
「有常識的正常人,原本就不會和你討論這種話題。」
「這也有可能。」Tamaru承認,「對了,你有沒有發生雪崩時要通知的家人?」
「沒有家人。」
「是原來就沒有呢,還是有名無實?」
「有名無實。」青豆回答。
「好。」Tamaru說,「無牽無掛最好。說到親人就只有橡皮樹,這樣最理想。」
「在夫人那裡看見金魚,我忽然也想要金魚了。覺得家裡有這個東西也許不錯。又小,又不說話,好像也沒有太多要求。第二天就到車站前的商店去買,但看到水槽里的金魚,忽然又不想要了。就買了這盆賣剩下來的寒磣的橡皮樹。沒買金魚。」
「我覺得這是正確的選擇。」
「金魚說不定永遠買不成了。」
「也許。」Tamaru說,「還買橡皮樹好了。」
短暫的沉默。
「今晚七點,在大倉飯店主樓大廳。」青豆再次確認。
「你只要坐在那兒等就行。對方會來找你。」
「對方會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