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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收拾好餐具,淋了浴,換上幾個星期前就為這一天準備的衣服。
式樣簡單,便於行動。淡藍棉布褲子,樸素的短袖白上衣。頭髮盤了上去,用攏子固定住。首飾之類一律不戴。換下來的衣物沒再扔進洗衣籃,而是一起塞進了黑塑料垃圾袋。剩下的事Tamaru會處理。將指甲剪乾淨,仔細地刷了牙,還掏了耳朵。用剪子修整眉毛,臉上塗上一層薄薄的辱霜,脖頸上灑了一點香水。站在鏡子前左顧右盼,檢查面部細節,確認了沒有任何問題。然後拎起印有耐克標誌的健身包,走出房間。
在門口,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心想以後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了。
這麼一想,房間便顯得無比寒酸,就像只能從裡面反鎖的牢獄。一幅畫也沒掛,一隻花瓶也沒放。只有取代金魚買來的減價品----那棵橡皮樹,孤零零地站在陽台上。在這樣的地方,自己居然連續多年,毫無不滿與疑問地送走了一天又一天。真是難以置信。
「再見。」她輕聲說出口。不是對房間,而是對曾經存在於此的自己告別。,她是在為我的葬禮作準備。
這個女子知道。知道耶穌不久後必將死去。所以她像傾灑自己噴溢的眼淚一般,情不自禁地將那貴重的香膏澆在耶穌頭上。耶穌也知道。知道自己不久後必會踏上黃泉之路。他說:「普天之下,無論在什麼地方傳這福音,也要述說這女人所行的,作個紀念。」
他們當然沒能改變未來。
天吾再次閉上眼睛,做深呼吸,在腦中排列適當的語言。更換語言的順序,使形象更加鮮明,節奏更加確切。
他就像坐在嶄新的八十八個琴鍵前的弗拉基米爾·霍洛維茨①,讓十個手指靜靜在空中起伏舞動。然後放鬆心態,開始將文字打在文字處理機的顯示屏上。
他描繪了黃昏東方的天空浮著兩個月亮的世界,那裡的風景,生活於那裡的人們,流逝過那裡的時間。
「普天之下,無論在什麼地方傳這福音,也要述說這女人所行的,作個紀念。」
①Vladimir Horowitz (1903-1989),生於烏克蘭的美國著名鋼琴家。第5章青豆 一隻老鼠遇到素食主義的貓
暫且接受亞由美已死的事實之後,青豆在內心進行了一番近似意識調整的活動。這些告一段落之後,她才開始哭泣。雙手掩面,不發出聲音,肩膀微微顫抖,靜靜哭泣。那樣子仿佛是不願讓世界上任何人覺察到她在哭。
窗簾緊閉,沒有一絲fèng隙,但誰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在暗中窺視。
那個夜晚,青豆在餐桌上攤開晚報,面對著它不停地哭泣。時時會克制不住,嗚咽出聲,但其餘時間她都在無聲地哭。淚水順著手臂流到報紙上。
在這個世界上,青豆絕不輕易哭泣。遇到想大哭一場的事,她寧可動怒----衝著某個人,或是衝著自己。所以她流淚實在是極其罕見的事。但正因如此,淚水一旦奪眶而出,便無休無止。這樣長久地哭泣,在大冢環自殺之後還是第一次。那是幾年前?她想不起來。總之是很久以前了。反正青豆那一次也是哭得沒完沒了。連著哭了好幾天。
不吃飯,也不出門。只是偶爾補充化作眼淚流失的水分,像一頭栽倒在地般睡上片刻。此外的時間一直哭個不停。自那以來,這是第一次。
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亞由美了。她變成了沒有體溫的屍體,此刻大概正送去做司法解剖。解剖完畢後,再重新fèng合起來,也許會舉行簡單的葬禮,之後便運往火葬場,付之一炬。化作青煙裊裊升騰,融入雲中。然後再變成雨,降落到地表,滋潤著某處的小糙。默默無語的無名小糙。但青豆再也不可能看到活著的亞由美了。她只能認為,這違背了自然的流向,是可怕的不公平,是違背情理的扭曲之念。
自從大冢環離開人世,青豆能懷著一絲近似友情的感覺對待的人,除了亞由美再沒有別人。遺憾的是,這份友情是有限度的。亞由美是個現役警察,青豆卻是連環殺人案的兇手。儘管是個堅信自己代表正義的有良心的殺手,殺人也畢竟是殺人,從法律的角度來看,她不容置疑就是犯罪者。青豆屬於應被逮捕的一方,亞由美則屬於實施逮捕的一方。
所以亞由美希望建立更深層的關係時,青豆卻不得不硬著心腸,努力不去回應。一旦形成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彼此的親密關係,便不免顯露出種種矛盾和破綻,這對青豆來說很可能會致命。她大體上是個誠實率真的人,學不會一邊在重大的事上對人撒謊、隱瞞真相,一邊又和對方維持誠實的人際關係。這種狀況會讓青豆產生混亂,而混亂絕非她追求的東西。
亞由美肯定也在某種程度上有所領悟,明白青豆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私密,才有意與自己保持一定距離。亞由美的直覺敏銳過人。那看來十分直慡的外表,有一半其實是演戲,背後潛藏著柔嫩而容易受傷的心靈。青豆明白這層道理。自己採取的戒備姿態,可能讓亞由美感到寂寞。也許她覺得被拒絕、被疏遠。這麼一想,青豆就覺得心頭像針扎一般痛。
就這樣,亞由美遇害身亡。大概是在街頭結識了一個陌生男人,一起去喝了酒,然後進了賓館。隨即在昏暗的密室中展開精心的性愛遊戲。銬上手銬,堵起嘴巴,蒙住眼睛。那種情景仿佛曆歷在目。男人用浴袍腰帶勒緊女人的脖頸,觀察對方痛苦的掙扎,於是興奮,she精。然而此時,男人那緊抓著浴袍腰帶的雙手用力過猛。本應在極限時放手,他卻沒有及時停止。
亞由美肯定也擔心有一天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定期需要激烈的性事,她的身體----只怕還有精神----渴求著這種行為,但她不願要一個穩定的戀人。固定的人際關係令她窒息,令她不安。她才和偶遇的男人逢場作戲地歡愉。其中的隱情和青豆不無相似。只是比起青豆,亞由美身上有一種常常深陷其中的傾向。亞由美更喜歡危險奔放的性愛,也許是無意識地期盼著受傷害。青豆則不同。她為人謹慎,不讓任何人傷害自己。遇到那樣的可能,她大概會激烈抵抗。亞由美卻是只要對方提出要求,不論那是什麼,都有應允的傾向。反過來,她也期待著對方給自己帶來些什麼。危險的傾向。再怎麼說,那些人都是萍水相逢的男人。他們到底懷著怎樣的欲望,暗藏著怎樣的想法,到時候才能知道。亞由美當然明白這種危險,因此才需要青豆這樣安定的夥伴。一個能適時地制止自己、小心地呵護自己的存在。
青豆也需要亞由美,亞由美擁有幾種青豆不具備的能力。她那讓人安心、開朗快活的性情。她的和藹可親。她那自然的好奇心。她那孩子般的積極好動。她風趣的談吐。她那引人注目的大胸脯。青豆只要面帶神秘的微笑站在一旁即可。男人們渴望了解那背後到底隱匿著什麼。在這層意義上,青豆和亞由美是一對理想的組合,是無敵的性愛機器。
不管發生過怎樣的事,我都該更多地接納她,青豆想。應該理解她的心情,緊緊擁抱她。這才是她渴望的東西。渴望無條件地被接受,被擁抱。哪怕只是一剎那,能得到一份安心就行了。但我沒能回應她的要求。因為自我保護的本能太強大,不願褻瀆對大冢環的記憶的意識也太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