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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我會記住的。」
「那麼,」Tamaru說,「下次見。」
「下次見。」青豆條件反she似的重複。
電話掛斷了。青豆盯著話筒看了一會兒,輕輕歪了一下臉,放下話筒。然後把傳呼機上的號碼牢牢銘刻在腦中,便刪除了。下次見。
她在腦中重複了一次。但她明白,從今以後,自己和Tamaru恐怕再也不會見面了。
將早報的每個角落都瀏覽了一遍,已經找不到關於亞由美遇害事件的報導了。看樣子偵破工作似乎沒有進展。可能用不了多久,周刊雜誌就會將它和獵奇事件放在一起報導。現役年輕女警察,在澀谷的情人旅館裡用手銬大玩性愛遊戲,結果一絲不掛地被人勒死。但青豆絲毫不想閱讀這種追求趣味的報導。自從事件發生以來,她甚至連電視都不打開。她不願聽到新聞播音員故意扯著尖嗓門宣告亞由美死去的事實。
她當然希望抓獲兇手。兇手無論如何都該受到懲罰。然而,就算兇手被逮捕,送上法庭,殺人細節大白於天下,那又如何呢?不管做什麼,亞由美也不會復活了。這是明擺著的事。反正那判決會很輕。
恐怕不會判作殺人,而是當作過失致死來處理。當然,即使判處死刑也於事無補了。青豆合上報紙,手肘撐在桌上,雙手掩面。半晌,心想著亞由美。但淚水沒有流出來。她只是感到憤怒。
離晚上七點還有很長時間。在那以前青豆無事可做。她沒有安排體育俱樂部的工作。小型旅行袋和挎包,已經按照Tamaru的指示放進新宿站的投幣式寄存櫃。旅行袋裡裝著幾捆現金和幾天用的換洗衣物。青豆每隔三天到新宿站去一次,投入硬幣,並將裡面的東西檢查一遍。房間也不必打掃,就算想做菜,冰箱也幾乎是空的。除了橡皮樹,屋子裡幾乎沒留下一件散發著生活氣息的東西。與個人信息有關的東西全清除了。所有的抽屜都空著。明天,我就不在這裡了,身後恐怕不會留下一點我的痕跡。
將今天傍晚要穿出去的衣服整齊地疊好,摞在床上。旁邊放著藍色健身包,裝著肌肉舒展所需的整套用具。青豆再次仔細盤點一遍。
一套運動服,瑜珈墊,大小毛巾,以及裝有細長冰錐的小盒。一應俱全。從小盒中取出冰錐,摘去小軟木塊,用指頭輕觸尖端,確認它依舊保持著足夠的尖銳。儘管如此,她還是慎之又慎,用最細的磨刀石輕輕地磨了磨。她想像著這針尖像被吞沒一般,無聲地沉入男人頸部那特殊的一點。如同以往,在一瞬間,一切都將結束。沒有悲鳴,也不會出血,只有轉瞬即逝的痙攣。青豆將針尖再次插在軟木塊上,小心翼翼地收進盒子。
然後將裹在T恤里的赫克勒一科赫從鞋盒裡取出,手法嫻熟地在彈匣里裝填上七發九毫米子彈。發出乾澀的聲響將子彈送入槍膛。打開保險,然後關上。再用白手帕將它裹好,放進塑料小袋。在上面塞進換洗用的內衣,這樣就看不見手槍了。
還有什麼事非做不可呢?
什麼都沒想出來。青豆站在廚房裡,燒開水,泡咖啡。坐在餐桌前喝著,吃了一個羊角麵包。
青豆想,這大概是我最後一件工作了,而且是最重要、最困難的工作。完成這件任務後,就再也不需要殺人了。
青豆並不牴觸將要失去身份的事。這在某種意義上反而是她想要的。她對自己的名字和容貌都毫無眷戀,失去後會感到惋惜的往事,也一件都想不起來----重新設定人生,也許正是我夢寐以求的事。
在自己身上,如果有可能的話她不願失去的,說來奇怪,竟是一對瘦弱的辱房。青豆從十二歲至今,一直對自己辱房的形狀和尺寸不滿,常常想:如果胸再大一點,也許能度過比現在更安逸的人生。但真給她機會,讓她改變尺寸時(非這麼選擇不可的時候),她才發覺自己根本不希望這樣的改變。現在這樣也無所謂。這樣大小正合適。
她隔著吊帶背心用手摸了摸兩隻辱房。和平時毫無區別。那形狀就像要做麵包卻弄錯了配方沒發酵好的麵團。左右的大小還有微妙的不同。她搖搖頭。不過沒關係,這才是我。
除了辱房,還會給我留下什麼呢?
當然,有關天吾的記憶會留下。他那手掌的觸感會留下。心靈的劇烈震撼會留下。祈盼被他擁入懷中的渴望會留下。縱然我變成了另一個人,誰也別想從我心中奪走對天吾的思念。這是我和亞由美最大的不同,青豆想,深藏在我這個存在的核心的,並不是虛無,並不是荒涼乾涸。深藏在我這個存在的核心的,是愛。我始終不渝地思念著一個叫天吾的十歲少年,思念著他的強壯、他的聰明、他的溫柔。在這裡,他並不存在。然而,不存在的肉體便不會消亡,從未交換過的約定也不會遭到背棄。
青豆心中的三十歲的天吾,不是現實的天吾,他不過是一個假設。
一切也許都是她的想像的產物。天吾仍保持著他的強壯、聰明和溫柔,而且如今他擁有大人粗壯的手臂、厚實的胸膛和強健的性器官。如果青豆希望,他隨時都在身旁,緊緊擁抱她,撫摸她的頭髮,親吻她。
兩人所在的房間總是昏暗的,青豆看不見天吾的身姿。她能看見的,只有他的眼睛。哪怕是在黑暗中,青豆也能看見他溫柔的眼睛。她凝視著天吾的眼睛,在那深處可以看見他眺望的世界。
青豆有時忍不住要和男人睡覺,或許就是為了儘量純粹地守護自己在心中培育出來的天吾這個存在。她大概是想通過和陌生男人放縱地做愛,將自己的肉體從欲望的禁錮中解放出來。她渴望在這種解放之後到訪的寂靜安寧的世界中,與天吾兩個人度過不被任何東西干擾的親密時光。這也許正是青豆的期盼。
午後的幾個小時,青豆是在對天吾的思念中度過的。在狹窄的陽台上,她坐在鋁製椅子上仰望天空,聽著汽車的噪音,不時用手指捏捏那寒酸的橡皮樹葉,思念著天吾。下午的天空中還看不見月亮。月亮出來,要在好幾個小時後。明天這個時候,我會在哪裡?青豆思忖著。無法想像。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如果和天吾就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事實相比的話。
青豆給橡皮樹澆了最後一次水,然後把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放在唱機上。手頭的唱片全處理了,只有這張一直留到了最後。她閉上眼睛,側耳傾聽音樂,想像著拂過波西米亞糙原的風。如果能和天吾在這種地方盡情漫步,那該多好!她想。兩人當然是手牽著手。只有風吹過,柔曼的綠糙和著風無聲地搖曳。青豆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中有天吾手心的溫暖。就像電影的大團圓結局一樣,這情景靜靜地淡出畫面。
然後青豆躺在床上,蜷著身子睡了大約三十分鐘。沒有做夢。這是不需要夢的睡眠。醒來時,時針指著四點半。她用冰箱裡剩下的雞蛋、火腿和黃油做了火腿蛋。直接對著嘴喝厚紙盒裝的橘子汁。午睡之後的沉默莫名地沉重。打開調頻廣播,維瓦爾第的木管樂協奏曲流淌出來。短笛演奏著小鳥鳴啾般的輕快顫音。青豆感覺,那似乎是為了強調眼前現實的非現實性而演奏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