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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天吾一言不發,默默盯著牛河的臉。牛河眯著眼睛,不停地撓著大耳垂。他耳朵很小,只有耳垂大得異樣。此人的軀體構造,怎麼看都有看不厭的地方。
「您別擔心。我絕對不會泄露出去。」牛河重複道,還做了個在嘴巴拉上拉鏈的手勢,「我向您保證。您別瞧我這副模樣,我可是守口如瓶。人家都說我會不會是蛤蜊轉世呢。這件事,我會好好地藏在肚子裡,以示我個人對您的善意。」
牛河這樣說完,終於從沙發上站起來,扯了幾下西服,要拉平上面細小的皺紋。這麼做了,也沒有拉平皺紋,只是讓它們變得更加引人注目而已。
「關於資助金的事,如果您想法有變,請隨時打名片上的電話跟我聯繫。時間還很充裕。就算今年不行了,呃,還有明年。」說著,他用左右兩根食指比畫地球繞著太陽轉動的情形,「我這邊並不著急。
至少我們已經得到了這樣跟您交談的機會,將我方的信息傳達給您了。」
然後牛河再次咧嘴一笑,像炫耀般展示著那毀滅性的齒列,扭頭走出會客室。
下一節課開始前,天吾一直在回味牛河的話,試著在腦海里再現他的台詞。這傢伙似乎摸清了天吾參與過炮製《空氣蛹》的計劃。他的語氣中含有這種暗示。為了生活零售才華和時間,是不可能有好結果的。牛河故弄玄虛地說。
我們什麼都知道----這大概就是他們傳達的信息吧。
我們已經得到了這樣跟您交談的機會,將我方的信息傳達給您了。
難道他們是為了傳達這樣的信息,僅僅是為了這個目的,將牛河派到自己這裡,奉上一年三百萬元的「資助金」嗎?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不必準備如此周密的計劃。對方已經抓住我方的弱點。如果想威脅我,只要一開始就拋出那個事實即可。要不就是他們試圖利用那筆「資助金」來收買自己?不管怎樣,一切都太像做戲。首先,所謂他們到底是誰?這個叫「新日本學藝振興會」的財團法人是否和「先驅」有關?這個團體是否真的存在?
天吾拿著牛河的名片,去找那位女秘書。「嗨,我還有件事想求你幫忙。」
「什麼事?」她坐在椅子上沒動,抬起臉問天吾。
「我想請你給這裡打個電話,問他們是不是『新日本學藝振興會』。
再問那個姓牛河的理事在不在。對方應該會說不在,你再問問幾點回來。如果對方詢問你的名字,你就隨便編一個好了。我自己打也無所謂,只是萬一對方聽出我的聲音來,不太好辦。」
她按下號碼。對方接了電話,應答得體。那是專業人員之間的交談,凝練而簡潔。
「新日本學藝振興會』的確存在。接電話的是前台的女子,年齡大約不到二十五歲,應答相當得體。姓牛河的人的確在那裡工作,預定三點半返回辦公室。她並沒有問我的姓名。如果是我,當然會問。」
「那當然。」天吾說,「總之,謝謝你了。」
「不客氣。」她把牛河的名片遞到天吾手上,說,「那麼,牛河先生就是剛才的人嗎?」
「是啊。」
「我只是瞥了一眼,呃,這個人長相很嚇人啊。」
天吾把名片裝進皮夾。「就算你花上時間慢慢看,我想那印象大概也不會改變。」
「我常常不願以貌取人,我以前因此失誤過,以致追悔莫及。不過,這個人一眼望去就覺得不可信。我現在仍然這麼認為。」
「這麼認為的,不止你一個人。」天吾說。
「這麼認為的不止我一個人。」她仿佛在確認這個句子的結構有多準確,重複道。
「你的上衣真漂亮,」天吾說。這話倒不是討好對方,完全是由衷的感受。領教過牛河那身皺紋密布的廉價西服,這件剪裁別致的亞麻上衣,簡直像在無風的午後從天堂飄落下來的美麗織錦。
「謝謝。」她答道。
「不過,就算有人接電話,『新日本學藝振興會』也不一定真的存在。」天吾說。
「那倒是。當然也可能是精心設計的騙局。只要拉上一條電話線,雇上一個接電話的人就行了。就像電影《騙中騙》-樣。但是,幹嗎要費這麼大的勁呢?天吾君,我這麼說有點那個,你好像也沒有那麼多錢讓人家勒索呀。」
「我可是一無所有。」天吾說,「除了靈魂。」
「怎麼像是個靡菲斯特①要登場的故事。」她說。
「也許該親自到這個地址去一趟,親眼看看他們的辦公室到底在不在。」
「搞清楚結果後,告訴我一聲哦。」她眯起眼睛,檢視著指甲上塗抹的甲油,說。
「新日本學藝振興會」果真存在。下課後,天吾乘電車趕往四谷,從那裡步行去了麴町。找到名片上的地址一看,四層樓的入口處掛著一塊寫有「新日本學藝振興會」的金屬牌。辦公室位於三樓。這一層還有「御木本音樂出版社」和「幸田會計事務所」。從這幢建築的規模看,辦公室應該不會太大。看外觀,哪一家的生意好像都不太興隆。
然而單看外表不可能明白內情。天吾還想過乘電梯上三樓。很想看看究竟是怎樣的辦公室,只看一眼門面也行。然而,萬一在走廊上撞到牛河,可有點麻煩。
天吾換乘電車回到家後,給小松打了個電話。極其罕見,小松居然在公司里,立刻接了。
「現在不太方便。」小松說。比平時語速要快,音調有點偏高,「對①歌德代表作《浮士德》中的魔鬼。
不起,現在我不方便說話。」
「這件事非常重要。小松先生。」天吾說,「今天補習學校來了個奇怪的傢伙,對我和《空氣蛹》的關係好像知道些什麼。」
小松拿著電話沉默了幾秒鐘。「我二十分鐘後可以打電話給你。
你在家裡嗎?」
是的,天吾回答。小松掛斷了電話。天吾在等待來電之際,用磨刀石磨了兩把菜刀,燒開水,泡了紅茶。正好二十分鐘後,電話鈴響了。在小松來說,這實在罕見。
面對著電話,小松的聲調比剛才鎮定多了。像是移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在那兒打的。天吾把牛河在會客室里說的那番話,扼要地告訴了小松。
「新日本學藝振興會?從沒聽說過啊。說要給你三百萬元資助金,這也是莫名其妙的事。當然,你終有一天會成為前途無量的作家,我對此也很看好。可是,你現在連一部作品都還沒發表。這話無從說起。
背後肯定有鬼啊。」
「這正是我的看法。」
「給我一點時間。那個什麼『新日本學藝振興會』,讓我查查看。
等查明白了,我會跟你聯繫。但總而言之,那個叫牛河的傢伙知道你和深繪里的關係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