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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天吾剛走近會客室,對方便站起來,從名片夾中取出一張名片,鞠了一躬,遞給他。遞過來的名片上寫著「牛河利治」。下面印著一行羅馬字Ushikawa Toshiharu①。頭銜寫作「財團法人新日本學藝振興會專任理事」。協會地址為千代田區麴町,並印有電話號碼。這個「新日本學藝振興會」是怎樣的團體,專任理事又是怎樣的職位,天吾當然不太明白。但名片上還印著凸起的徽標,十分華美,不像是臨時印出來應付的。天吾盯著名片看了一會兒,再次抬眼瞧了瞧那人。
和「新日本學藝振興會專任理事」的頭銜的印象相差如此遠的人物,怕是絕無僅有吧,他暗忖。
二人各自坐在單人沙發上,隔著低矮的茶几看著對方的臉。那男人用手帕使勁連擦了幾次臉,然後將那塊可憐的手帕塞回上衣口袋。
負責接待的女職員為兩人送來茶,天吾向她致謝。牛河一言未發。
「打攪您休息了。事先也沒和您聯繫,呃,實在是十分抱歉。」牛河向天吾致歉。遣詞用字倒客氣,但語氣中有一種奇妙的隨便感。天吾有些反感。「啊,您用過午餐沒有?您不介意的話,要不咱們到外面邊吃邊談?」
「我工作時不吃午飯。」天吾說,「我會在下午上完課後,再簡單地吃點東西。所以您不必在意吃飯的事。」
「明白啦。那就在這兒談吧。在這兒好像可以舒服而安靜地交談。」
①牛河利治四字的日語發音。
他仿佛估算價格似的,環視了會客室一圈。這是間不怎麼樣的會客室。牆上掛著一大幅油畫,畫著一座山。除了用去的顏料只怕相當重,並不能讓人萌生特別的感慨。花瓶中插的好像是大麗花,是那種讓人想到蠢笨的中年女人的笨拙的花。補習學校為何需要這樣陰鬱的會客室?天吾不太清楚。
「自我介紹做得晚了。就像名片上寫的,我姓牛河。朋友們都管我叫『牛』。從來沒人規矩地喊我牛河君。無非是一頭牛罷了。」牛河說著,浮出了微笑。
朋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主動做這種傢伙的朋友?天吾忽然生出疑問。這純粹是出自好奇心的疑問。
假如老實說出自己的第一印象,牛河這個人讓天吾想到的,是某種從地底黑洞爬出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某種滑溜溜的、真相不明的東西。某種原本不該出現在光天化日下的東西。說不定,這個男人就是戎野老師從岩石下面引誘出來的東西之一。天吾無意識地皺起眉頭,將依然捏在手中的名片放在茶几上。牛河利治,就是這個男人的姓名。
「川奈先生您一定也很忙。所以我閒話少說,直言不諱。只揀重要的話題說了。」牛河說。
天吾微微點頭。
牛河喝了一口茶,然後開口道:「我想,川奈先生大概還沒聽說過『新日本學藝振興會』這個名字。(天吾點頭)這是一個新近設立的財團法人,我們主要的活動,就是選拔活躍於學術和藝術領域的、獨具特色的年輕一代,尤其是在社會上還不為人知的人,並援助他們。
一句話,在日本現代文化的各個領域培育下一個時代的領軍人物的幼苗,便是我們的宗旨。在每個部門,我們都與專業調查員簽約,物色候選者。每年有五位藝術家或研究者被選拔出來,領取資助金。為期一年,可以任意做自己喜歡的事。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只需在年末提交一份形式上的報告,簡單說明一下這一年中做了哪些事、取得了哪些成果即可。報告刊登在本財團發行的雜誌上。不會有任何麻煩事。
因為這項活動剛開始實施,無論如何,我們最重要的工作是先留下有形的實績。也就是說,現在還處於播種階段。具體說來,每年向每個人發放三百萬元資助金。」
「好大方啊。」天吾說。
「想創造出重要的東西,或者說想發現重要的東西,既需要時間,又需要金錢。當然,並非只要投入時間和金錢就能完成偉大事業。但這兩者不管是哪一樣,都不會成為累贅。尤其是時間,總量是有限的。
時鐘此時此刻就在滴答滴答地記錄時間,時間正在飛快地流逝,機會正在失去。可是,如果有錢,就可以用來買時間。只要想買,就算是自由也能買到。時間與自由,對人來說是可以用錢買到的最寶貴的東西。」
天吾聽他這麼說,幾乎是條件反she地看了一眼手錶。的確,時間在滴答滴答永無休止地流逝。
「占用了您的時間,實在不好意思。」牛河慌忙說。他似乎將這個動作當成了給他看的表演。「我長話短說。固然,現在靠著一年區區三百萬無法過上奢侈的日子。但對年輕人的生活應該算是不小的補助。
不必為了生活忙碌,可以在這一年內集中精力潛心於研究或創作,這就是鄙財團的本意。在年度末審核時,只要理事會認定在這一年內取得了可觀的成果,資助就不止是一年,還有繼續下去的可能。」
天吾不言不語,等著下面的話。
「日前,我聽了整整一小時您在這所補習學校講的課。」牛河說,「哎呀,非常有趣。我在數學上完全是個外行,這一直是我最不擅長的科目,念書時對數學課也是討厭得不得了。只要聽到數學這兩個字就要頭疼得滿地打滾、溜之大吉。可是您的課,哎呀,實在是太有意思了。當然,微積分的理論我是一竅不通,不過,僅僅聽了您一節課我就開始想,原來數學是如此有趣啊,我是不是從現在起乾脆也學點數學呢。實在太了不起了。川奈先生,您有異乎尋常的才能。一種也許該說是吸引人心的才能。聽說您在補習學校里是深受歡迎的老師。這也是理所當然啊。」
牛河是在何時何地旁聽自己講課的,天吾毫不知情。他在講課時,總是仔細觀察教室里有什麼人。雖然記不住所有學生的面容,但如果其中有像牛河這樣外貌奇特的人物,絕不可能看不見。他肯定會像砂糖罐里的蜈蚣一樣引入注目。但天吾沒有追究。話本來就夠長了,追究起來只會更長。
「如您所知,我不過是個受僱於補習學校的教師。」天吾為了多少節約點時間,主動開口了,「並不是在從事數學研究。我只是將已作為知識普及的東西,向學生有趣易懂地說明,並教授一些比較有效的解答大學入學考試題的方法。我也許適合做這樣的工作。但在很久以前,我就放棄了做專業研究者的想法。固然有經濟方面的原因,但主要是覺得自己沒有足以在學術界獲得成功的素質和能力。所以,我不可能對您有任何幫助。」
牛河慌忙舉起一隻手,將手心正對著天吾。「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也許是我把話說複雜了。我向您道歉。您的數學課的確非常有趣,實在是別出心裁、富有創意。不過,我今天來這裡不是為了說這些。我們關注的,是您作為小說家的活動。」
天吾出其不意地被對方攻擊,有數秒說不出話來。
「作為小說家的活動?」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