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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你怎麼對老爵士樂這麼熟悉?」有一次,天吾問。

    「我有許多你不知道的過去。任何人都無法改寫的過去。」她說著,用手掌溫柔地撫弄天吾的睪丸。

    做完早晨的工作,天吾散步到車站,在售貨亭買了報紙。然後走進咖啡館,要了一份黃油吐司加白煮蛋的早餐,在等待店員做好送來之際,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攤開報紙。正如小松預告的那樣,社會版上登著關於深繪里的報導。文章不太長,刊登在版面下部、三菱汽車廣告的上方。標題寫道:「備受矚目的高中生作家或許失蹤。」

    如今已成為暢銷書的小說《空氣蛹》的作者「深繪里」,亦①Jimmy Noone(1895 - 1944),美國爵士單簧管演奏家。

    ②Sidney Bechet (1897 - 1959),美國爵士單簧管和高音薩克斯演奏家。20世紀40年代與路易·阿姆斯特朗齊名。

    ③插rles Ellsworth Russell (1906 - 1969),綽號Pee Wee Russell,美國爵士單簧管演奏家。

    ④Benny Goodman (1909 - 1986),原名Benjamin David Goodman,美國爵士單簧管演奏家。

    即深田繪里子(十七歲),行蹤不明一事,已於××日下午得到證實。據向青梅警局提交搜尋申請的監護人、文化人類學家戎野隆之氏(六十三歲)說,自六月二十七日晚間起,繪里子便沒有再回到青梅市家中,也沒有去東京市內另一處住所,聯絡也完全斷絕。戎野氏在接受電話採訪時稱,最後見到繪里子時,她一如平素,並無異常,健康無恙,也想不出任何需要隱匿行蹤的理由。

    迄今為止,她從未發生擅自外出不歸的情況,因此擔心她是否被捲入某種不測。出版《空氣蛹》的××出版社責任編輯小松佑二氏則表示:「該書連續六周在暢銷書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廣受矚目,但深田小姐不喜歡在傳媒面前公開露面。此次失蹤是否與本人這種意向有關,本社尚未掌握確切訊息。深田小姐年輕又極富才華,是一位前途無量的作家,我盼望儘早看到她平安健康的身影。」警方已將數種可能性納入考慮範圍,正在加緊偵破。

    現在這個階段,報紙上能寫的大概就這麼多吧,天吾想。如果小題大做,處理得聳人聽聞,萬一兩天後深繪里安然無恙地晃回家了,寫報導的記者勢必大大丟醜,報社也將顏面盡失。至於警方,情況也基本相同。雙方都先發表探測氣球般簡潔而中立的聲明,暫時觀望事態發展,窺察世間動向。事情鬧大,應該是在周刊雜誌插手進來、電視新聞開始炒作之後。到那時候,還有幾天的餘裕。

    但或遲或早,事態都會愈演愈烈,這已無置疑的餘地。《空氣蛹》成了暢銷書,作者深繪里是個引人注目的十七歲美少女,如今又行蹤不明。風波不可能鬧不大。知道她並非被別人綁架,而是獨自潛藏於某地的,這世上恐怕只有四個人。她自己當然知道。天吾知道。戎野老師和他女兒阿薊也知道。此外便再也沒人知道,這場失蹤鬧劇原來是為了吸引世間注意製造的騙局。

    知道真相,天吾不知自己是應當喜悅還是憂慮。大概應當喜悅吧,因為不必擔心深繪里的安全了。她在安全的場所。但與此同時,自己無疑又被置於袒護這個複雜陰謀的立場。戎野老師使用撬槓,將巨大而不祥的岩石撬了起來,讓陽光照在上面,擺好了架勢守候著,看看究竟會有什麼從岩石下爬出來。天吾儘管不情願,卻不得不站在他身邊。究竟會爬出什麼,天吾並不想知道。如果可能,他根本不想看那東西。爬出來的肯定不是好東西,只會是棘手的麻煩。但他又覺得不看恐怕不行。

    天吾喝了咖啡,吃了吐司和雞蛋,擱下讀完的報紙走出咖啡館。

    回到家裡,刷牙,淋浴,準備去補習學校。

    補習學校午間休息時,天吾接受了一位陌生人的拜訪。上午的課程結束後,他在教員休息室里稍作休息,正打算翻閱幾份還未看過的早報。理事長秘書走過來說:來了一個人,說是想見你。她比天吾大一歲,是個精明能幹的女子。頭銜雖然只是秘書,可有關補習學校經營的各項事務,其實都是她在處理。要稱為美人,容貌便有點欠端正,但身材裊娜,穿著打扮的品位也很高雅。

    「是一位姓牛河的先生。」她說。

    這個姓氏從未聽說過。

    不知為何,她稍微皺了皺眉。「他說事關重大,可能的話想單獨跟你交談。」

    「事關重大?」天吾驚訝地說。在這所補習學校里,來找他討論重大事情的情況基本不可能發生。

    「會客室正好空著,我先把他領到那裡去了。像你這樣的小人物,本來是不能隨便用這種地方的。」

    「謝謝你了。」天吾道了謝,還奉上一個珍藏的微笑。

    然而她對這種東西看都不看一眼,身上阿尼亞斯貝的夏季新款西服衣裾翻飛,快步走得不知去向了。

    牛河是個矮個子,大概四十五歲左右。肥胖得連軀幹都已失去所有曲線,喉嚨周圍都開始長贅肉。但對於他的年齡,天吾毫無自信。

    由於他相貌特異(或說不尋常),推測年齡所需的要素變得難以採集。

    既像年齡更大一些,又像更年輕一些。從三十二歲到五十六歲之間,說他是任何一個年齡,你都只能乖乖聽信。牙齒排列不齊,脊骨彎成奇怪的角度。大腦袋頂上禿成了不自然的扁平狀,周圍歪歪扭扭。那片扁平,讓人想起建在有戰略意義的窄坡頂上的軍用直升機場。在越南戰爭的紀錄片中看過這種東西。扁平不正的腦袋周圍,像死纏不放般殘留著又粗又黑的鬈髮,長得超出了必要,漫無邊際地垂到耳邊。

    那頭髮的形狀,恐怕一百個人中有九十八個會想到陰毛。剩下的兩個人會想起什麼,天吾就不知道了。

    此人從體型到面容,似乎一切都長得左右不對稱。天吾一眼看去,首先發現了這一點。當然,人的軀體多少都有點不對稱,這個事實並不違背自然法則。他自己的眼瞼,左邊和右邊的形狀就不太相同。左側的睪丸也比右側的稍低一些。我們的軀體並非在工廠里按統一規格批量製造的產品。但在此人身上,這種左右的差異卻超出了常識範圍。

    那種顯而易見、有目共睹的失衡,不容分說地刺激著與他相對的人的神經,讓人感覺如坐針氈。似乎站在了一面扭曲(那程度明顯得令人生厭)的哈哈鏡前。

    他身上那套灰色西服布滿無數細小皺紋,令人想起被冰河侵蝕的大地。白襯衣的衣領有一邊翹到了西裝外,領帶上打的那個結扭著身子,似乎難以忍受不得不待在此處的不快。西裝、領帶和襯衣,尺寸一點點地互不相配。領帶的圖案,或許是筆法拙劣的學畫的學生根據臆想描畫出的爛麵條。每一樣都像是從廉價商店裡湊合著淘來的便宜貨。儘管如此,看得久了,竟漸漸覺得被他穿在身上的衣服實在可憐。

    天吾對自身的穿著幾乎從不講究,卻生來對別人的衣著格外介意。如果讓他從這十年間遇見的人中選出衣著最不得體者,這個人無疑得進入那極短的名單。還不只是衣著不得體,甚至給人一種印象:他是刻意褻瀆服飾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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