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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38 作者: 村上春樹
    「我心裡明白。」

    「上次我也告訴過你,我不願意送你去危險的地方。但說老實話,這一次,我們選擇的餘地非常有限。」

    「沒關係。」青豆說,「反正不能讓那傢伙活在這個世界上。」

    老夫人端起酒杯,啜飲了一口雪利酒,細細品味。然後盯著金魚看了片刻。

    「我以前一直喜歡在夏日的午後喝點常溫的雪利酒,不太喜歡在炎熱的季節里喝冰冷的飲料。喝了雪利酒,過一小會兒再躺下來打個盹,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等到從睡眠中醒來,炎熱就會稍微消退。我很希望有朝一日能這樣死去。在夏日的午後喝一點雪利酒,躺在沙發上不知不覺睡去,就這樣不再醒來了。」

    青豆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雪利酒。她不太喜歡這酒的滋味,卻很想喝點什麼。與喝冰紅茶不同,這次多少感覺到一點味道。酒精強烈地刺激著舌頭。

    「希望你坦率地回答我。」老夫人說,「你害怕死嗎?」

    說出回答沒有花時間。青豆搖搖頭。「並不怎麼害怕。如果和我作為自己活著相比。」

    老夫人的嘴角浮出無力的笑意。和剛才相比,她似乎變得年輕了一些,嘴唇也恢復了生氣。也許和青豆的談話刺激了她,也許是少量的雪利酒發揮了效用。

    「你應該有個意中人呀。」

    「是的。不過我和他實際結合的可能性,無限地接近零。所以就算我在這裡死去,因此失去的東西也只是同樣無限地接近零。」

    老夫人眯起眼睛。「有沒有具體的理由讓你認為自己不可能與他結合?」

    「沒有特別的理由。」青豆答道,「除了我是我自己以外。」

    「你不打算對他採取什麼行動,是不是?」

    青豆搖搖頭。「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是自己從心底深深地渴求他的事實。」

    老夫人凝視了青豆的臉片刻,是又乾脆又慡快啊。」

    「因為有這個必要。」青豆說,了碰,「倒不是刻意這樣。」

    深為感佩。「你這個人考慮問題真然後端起雪利酒,只是在嘴唇上碰半晌,沉默溢滿了房間。百合依舊低垂著頭,金魚繼續漫遊在折she的夏日陽光中。

    「可以創造一個讓你和那位領袖單獨相處的機會。」老夫人說,「這件事不容易,恐怕也要花些時間。不過最終我肯定能做到。然後你只要照老樣子做就行了。只是這一次,你在事後必須隱蹤埋跡。你得接受整容手術,辭去現在從事的工作,隱匿到遙遠的地方去。名字也要換掉。迄今為止你作為你擁有的一切,都必須統統拋棄。你得變成另外一個人。當然,你會得到一大筆報酬。其他事情都由我負責處理。

    你看這樣行嗎?」

    青豆答道:「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工作也好,姓名也好,現在在東京的生活也好,對我而言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意義。我沒有異議。」

    「包括面容將徹底改變?」

    「會比現在好看嗎?」

    「如果你希望,當然可能。」老夫人帶著認真的表情答道,「當然有個程度的問題,但可以按照你的要求做一張臉。」

    「順便連隆胸手術一起做了也許更好呢。」

    老夫人點點頭。「這也許是個好主意。當然是為了掩人耳目。」

    「我是開玩笑。」青豆說,表情隨即鬆弛下來,「雖然不足以炫耀,但我覺得胸像現在這個樣子也沒問題。輕巧便攜。而且事到如今,再改買其他尺寸的內衣實在太麻煩。」

    「這種東西,你要多少我就給你買多少。」

    「這話也是開玩笑。」青豆說。

    老夫人也露出了微笑。「對不起。我還不習慣你開玩笑。」

    「我對接受整容手術沒有牴觸。」青豆說,「迄今為止,我沒想過要做整容手術,不過,現在也沒有理由拒絕它。這本來就不是一張令人滿意的臉,也沒有人對它感興趣。」

    「你還得失去朋友呢。」

    「我沒有可以稱為朋友的人。」青豆說,隨即,她忽然想起了亞由美。如果我不聲不響地消失,亞由美也許會感到寂寞,或者有遭到背叛的感覺。但要將亞由美稱為朋友,卻從一開始就有點為難。想和警察做朋友,這條路對青豆太危險了。

    「我有過兩個孩子。」老夫人說,「一個男孩,和一個小他三歲的妹妹。女兒死了。以前我告訴過你,是自殺。她沒有孩子。兒子呢,由於種種原因,長期以來跟我相處得不太好。現在我們幾乎連話都不說。有三個孫子,卻很久沒有見過面了。但假如我死了,我擁有的大部分財產恐怕會被遺贈給唯一的兒子和他的孩子們。幾乎是自動地。

    近來和從前不一樣了,遺囑這東西沒有什麼效力。儘管如此,眼下我還有不少可以自由支配的錢。我想,如果你順利完成這次工作,我要把大部分贈送給你。請你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拿錢收買你的意思。

    我想說的是,我把你看作親生女兒一樣。我想,如果你真是我的女兒就好r。」

    青豆平靜地看著老夫人的面龐。老夫人像忽然想起來了,將端在手上的雪利酒杯放到茶几上,隨即扭頭向後,凝望著百合光潔的花瓣,嗅著那濃郁的芬芳,然後再次看著青豆的臉。

    「剛才我說過,我本來打算收阿翼為養女,結果卻失去了她。也沒能為那孩子盡點力,只能袖手旁觀,目送她獨自一人消失在深夜的黑暗中。現在又要把你送到前所未有的險境中去。其實我並不想這麼做。遺憾的是,眼下我們找不到其他方法達成目的。我能做到的,不過是進行現實的補償而已。」

    青豆緘默不語,側耳傾聽。當老夫人沉默下來,從玻璃窗外傳來清晰的鳥鳴聲。鳥兒鳴囀一陣,又不知飛去了何方。

    「不管會發生什麼事,都必須除掉那個傢伙。」青豆說,「這是目前最重大的事。您如此看重我疼愛我,我感激不盡。我想您也知道,我是一個因故拋合了父母的人,一個因故在兒時被父母拋合的人,不得不走上一條和骨肉親情無緣的路。為了獨自生存下去,我不得不讓自己適應這種感情狀態。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時我覺得自己就是渣滓,是毫無意義的骯髒渣滓。所以,您能對我說這樣的話,我非常感激。不過要改變想法、改變活法,現在有點太晚了。可阿翼就不一樣了,她應該還有救。請您不要輕易放棄。不要喪失希望,要把那孩子奪回來。」

    老夫人點點頭。「好像是我的表達有問題。我當然沒有放棄阿翼。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要傾盡全力把那孩子奪回來。但你也看見了,現在我實在太累了。沒能幫上那孩子,所以被深深的無力感困擾,需要一段時間恢復活力。也可能是我年齡太大了。也許不管等多久,那活力都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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