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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20 作者: 卡森·麥卡勒斯
    人群非常安靜,人們一個一個地離開了咖啡館。騾子從睡夢中被叫醒,韁繩也解開了;汽車的曲柄在搖動,社會城來的那三個小伙子順著公路到別處去逛了。這 不是一個值得回味吟玩與反覆討論的格鬥;人們回到家中,把被子一拉,蒙住自己的腦袋。全鎮除了愛密利亞小姐家以外,一片漆黑。她那裡所有的房間都亮著 燈,而且徹夜不滅。

    「你怎樣咒罵我,就會得到怎樣的下場,哼哼,哼哼!」

    在這一段時間裡,小羅鍋得意洋洋地走來走去,那張五官擠在一起的小臉笑吟吟的。他搞許多詭詐的小動作,在他們兩人之間挑撥離間。他經常拉拉馬文馬西的 褲腿,讓大個兒注意自己。有時候他跟在愛密利亞小姐腳後跟----不過這段時期里他的目的僅僅是模仿她那笨拙的大步子;他也鬥雞著眼,學她的姿態,使她顯 得像是個畸形的人。他的動作里有一種可怕的信號,連咖啡館裡像梅里芮恩這樣最愚蠢的顧客也沒有笑。只有馬文馬西扭起他的左嘴角,咯咯地乾笑了幾聲。發 生這樣的事時,愛密利亞小姐的心裡攪合著兩種感情。她先用迷惘、沮喪的譴責態度瞧瞧羅鍋,接著又咬緊牙關轉向馬文馬西。

    「『哦嗬,』停在馬車車軸上的蒼蠅說。『瞧咱們揚起的塵土有多高呀。』」

    七是一個吉祥的數字,愛密利亞小姐特別喜歡七。誰打嗝她就讓他咽七口水,脖子擰 了就繞著蓄水池跑七圈,肚子裡有蟲就吃七服「愛密利亞萬靈散」----她的治療幾乎總和這個數目字分不開。這個數字會千變萬化,蔓衍出種種可能?,但凡相信 神怪與魔?的人都極其重視這個數目。因此,決鬥將在七點鐘舉行。這一點所有的人都清楚,倒不是有誰明確宣布過,而是大家都心領神會,正如對於雨水和沼澤 地冒出來的臭氣,沒有人會去問一個為什麼一樣。因此,七點鐘以前,每一個人都莊嚴地聚集在愛密利亞房產的周圍。最聰明的人進入咖啡館沿著牆根一個個挨 緊站著。其餘的人或是擠在前廊上,或是在院子裡占了一個位子。

    他們幹了一切他們想得出來的破壞勾當,但是並沒有闖進愛密利亞小姐在那兒過夜的辦公室。這以後,他們倆雙雙離去了。

    在雙方像這兩人一樣既靈敏又兇狠的一場爭鬥中,把眼光從混戰中轉過來看看觀戰者的表情,也是蠻有意思的。人們都貼緊了牆,惟恐自己太突出。在一個角落 里,胖墩麥克非爾傴僂著身子,握緊拳頭在助威,嘴裡發出各種各樣希奇古怪的聲音。傻梅里芮恩嘴張得老大,以致讓一隻蒼蠅沖了進去,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 麼回事,已把蒼蠅吞了下去。李蒙表哥呢----他更妙了。羅鍋仍然站在櫃檯 上,因此他比咖啡館裡誰都高。他手叉在腰上,那顆大腦袋伸了出來,兩條細腿彎著,膝蓋鼓了出來。他激動得忘乎所以地喊叫起來,蒼白的嘴唇顫動著。

    他們取來鑰匙,打開了放古玩的百寶櫃,取走了裡面所有的物件。

    李蒙表哥一整天都跟在馬文馬西後面,他也跟著說馬文馬西是雪的權威。他很驚奇,怎麼雪不像雨那樣地滴落下來,他仰著脖子呆呆地瞪著夢幻般徐徐飄落的雪 花,終於因為暈眩而跌倒在地。馬文馬西神氣活現,他也跟著趾高氣揚----人們看到這副情景,忍不住要損他一句:

    他們到沼澤地去,把釀酒廠砸了個稀巴爛,新的大冷凝器和冷卻器也都給毀了,還放了一把火燒了棚子。

    沒人發出什麼信號,可是兩人都同時出手。兩拳都打在對方的腮幫子上,因此愛密利亞小姐和馬文馬西的腦袋都往後頓了頓,兩個人都有點暈暈乎乎。第一次遭 遇後的幾秒鐘里,他們僅僅是在光地板上移動腳步,試驗各種姿勢,虛晃幾拳。接著,馬文馬西肩膀上也著了一下,身子旋轉起來,像只陀螺。這場惡鬥兇猛地 進行著,雙方都沒有示弱的跡象。

    事情就這樣地拖下去。至於晚上在樓上的房間裡他們三個人之間發生什麼事,那就沒人知道了。不過咖啡館一晚比一晚人多,不得不增添一張新的桌子。甚至連多年前隱居在沼澤里的一個名叫芮納斯密士的瘋子也聽到了一點風聲,一天晚上來到窗前朝裡面望了望,對著亮堂堂的咖啡館裡的那群人沉思起來。每天晚上的高cháo,就是愛密利亞小姐和馬文馬西握緊拳頭,擺好架勢,互相瞪視的那個時刻。這樣的對峙倒不一定出現在具體的爭吵之後,不過好像由於兩人身上存在著某種本能,在一定的時候就挺神秘地突然發生了。在這樣的時候咖啡館裡鴉雀無聲,連紙花在微風中發出的窸窣聲也聽得清清楚楚。每一個晚上,這樣相持的時間總比上一個晚上要延長一些。

    是的,小鎮是很沉悶的。八月的下午,路上空蕩蕩,塵土白得耀眼,在頭上,天空亮得像玻璃。沒有一樣東西在動彈----連孩子的聲音也聽不到。有的只是工廠 發出的營營聲。那些桃樹似乎每年夏天變得更加扭曲了,葉子灰得發暗,細軟得有些病態。愛密利亞小姐的屋子向右傾圮得更厲害了,徹底倒塌僅僅是一個時間 的問題,人們現在都小心翼翼地繞開院子走。如今鎮上可買不到好酒了,最近的一家釀酒廠在八英里以外,那種酒喝了肝臟里會長花生那麼大的瘤子,而且會做 各種驚人的噩夢。在鎮子裡真是沒有什麼可乾的。你只能繞著蓄水池走幾圈,停下來踢踢朽爛的樹樁,盤算盤算教堂附近路邊的那隻舊大車軲轆還能派什麼用 場。你不如到叉瀑公路去聽苦役隊唱歌呢。

    馬文馬西說,下雪的事比他更清楚的人是再也沒有的了。他說他知道雪是怎麼一回事,他在亞特蘭大見過雪,從那天他在鎮上走路的模樣看,仿佛每一片雪花都 是他家的東西。小小孩怯生生地從家裡爬出來,掬起一把雪嘗嘗是什麼滋味,他見了訕笑不已。威靈牧師滿面怒容急匆匆地走在路上,因為他在拼命地動腦子, 想怎樣能把雪這個題目編進他星期天的布道詞裡去。大多數人對這一奇景都懷著謙卑、喜悅的態度;他們壓低了嗓子說話,動不動就毫無必要地用「勞駕」、 「借光」這樣的客氣話。當然,也有少數幾個意志薄弱的傢伙,他們沒了主意,借酒澆愁了----但醉鬼不算很多。對於一般的人來說,這是個重大的時刻,不少 人點了點自己的錢,打算晚上到咖啡館去消遣消遣。

    可是馬文馬西總是用一個現成的答覆來回敬她。他把手按在弦上,止住還在顫動的餘音,用極為明確的侮慢態度,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答道:

    他們找到那隻背後可以開啟、畫著瀑布的表,把它也拿走了。

    馬文馬西先湊著爐子把自己烤熱。接著,他在自己的老座位上坐下來,仔仔細細地削尖一根小木棍。他剔他的牙,經常把小棍子從嘴裡拿出來瞧瞧棍尖,在外衣 袖口上擦擦。他都懶得回答。

    小羅鍋瞧瞧站在櫃檯後面的愛密利亞小姐。他臉上沒有一點懇求的意思;他好像很有自信心。他把手反剪在背後,自負地豎起耳朵。他雙頰通紅,眼睛閃亮,他 的衣服完全濕透了。「馬文馬西要上咱們家來作一陣子客,」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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