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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20 作者: 卡森·麥卡勒斯
    愛密利亞小姐總是搖搖頭,臉色變得陰鬱而嚴峻。首先,她對旅行就不能容忍;對那些出門去亞特蘭大或是走上五十英里去看海的人,對那些坐不住的人,她總 是鄙夷萬分。「他到過亞特蘭大有什麼好神氣的!」

    如今,有一輛卡車或小轎車從奇霍沿著公路開來,穿過鎮子再上別的地方去,已經不是太希罕的事了。每年,收稅人總要來和愛密利亞小姐這樣的有錢人糾纏一 番。如果鎮上別的人,比方說梅里芮恩,認為自己夠資格賒購一輛汽車,或是先付三元便能搬回來一隻奇霍櫥窗里陳列的那種漂亮的電冰箱,這時,便會有一個 城裡人下來,提出許多叫人發窘的問題,把他經濟上的紕漏調查得一清二楚,破壞了他想用分期付款的辦法賒購東西的計劃。有時,特別是當苦役隊在叉瀑公路 幹活的時候,汽車會拉了他們穿過小鎮。也常常有開小 汽車的人迷了路,停下來打聽該怎麼走。因此,那天後半晌有輛卡車開過紡織廠,在離愛密利亞小姐咖啡館不遠的路中央停下來,就不是一件希罕的事了。有一 個人從卡車後面跳了下來,卡車又開走了。

    「哼!」愛密利亞小姐說,她的臉仍然非常嚴峻,非常陰鬱。「他那隻臭蹄子可別打算踩進我的地界。」

    這幾個星期里,愛密利亞小姐被每一個人密切地觀察著。她心神恍惚地走來走去,臉上表情淡漠,仿佛又陷入了吃藥後腹痛時的出神狀態。不知為什麼,從馬 文馬西來了以後,她把她的工褲收了起來,老穿以前逢到星期天、參加葬禮、出庭訴訟才穿的紅裙子。幾個星期過去了,她才開始採取一些措施來澄清局勢。可 是她的努力很難使人理解。如果她不願看到李蒙表哥跟在馬文馬西屁股後面滿城轉,為什麼不明確表態,向羅鍋攤牌:如果再和馬文馬西黏黏糊糊,那就請他滾 出她的家?那樣做非常簡單,李蒙表哥要就是向她屈服,要就是像喪家之犬那樣無家可歸。可是愛密利亞小姐好像喪失了意志力;她生平第一次躊躇不決,拿不定 主意走哪一條路。而且,如同許多在這種處境裡的人一樣,她干出了最最要不得的事----同時幹了好幾件相互牴觸的事。

    對於這樣的妒忌,你又有什麼好說的呢?愛密利亞簡直手足無措,對自己該說什麼也沒有把握了。「去過監獄?這樣的一次旅行值不得誇耀。」

    愛密利亞小姐一準是在同一瞬間看到馬文馬西與李蒙表哥的。她的眼光從這人身上掃到那人身上。可是吸引住她不正常的、大惑不解的眼光的倒不是監獄裡出來 的那個壞蛋。她,還有所有的人,在瞧著的都是李蒙表哥,而他也的確是值得一瞧的。

    那人站在路中央,向四面看了看。他是個高個兒,有棕色的鬈髮,深藍色的眼睛轉動得很慢。他嘴唇很紅,他的笑容是吹牛家那種懶洋洋的、嘴唇半開半閉的笑 容。這人穿著一件紅襯衣,圍著一條機器上用的寬皮帶;他帶著一隻洋鐵皮箱子和一把吉他。全鎮首先看見他的是李蒙表哥,李蒙表哥聽到了汽車換擋的聲音, 便跑過來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小羅鍋從門廊角上探出腦袋,沒有露出整個身子。他和陌生人互相盯看了一會,這不是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初次見面迅速打量一下對 方的那種眼光。他們奇特地互相盯了一眼,就像是兩個彼此認識的罪犯。接著穿紅襯衣的人聳了聳左肩,轉過身去走開了。那羅鍋看見他順著路走下去,臉色變 得煞白,過了一會,羅鍋開始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兩人中間隔開好幾步。

    如今,在鎮上的人看來,他比以前更危險了,因為他在亞特蘭大的監獄裡準是學會了蠱惑人的妖術。不然的話,他對李蒙表哥的影響又作何解釋呢?羅鍋自從第一 眼看到馬文馬西起,就像有野鬼附身一樣。他一分鐘也離不開這囚犯,老是跟在他後面,而且老是想些傻花招來吸引對方的注意。而馬文馬西仍然不是對他十分 兇狠,就是根本不理他。有時候羅鍋也會失去信心,獨自靠在前廊的欄杆上,活像一隻停棲在電話線上的生病的鳥兒,而且一點也不掩飾他的憂傷。

    可是咖啡館給小鎮帶來的新的自豪感幾乎對每一個人都有影響,連兒童也包括在內。你想進咖啡館坐坐,倒不必非吃一頓晚飯,或是非買酒不可。花五分錢鎳 幣,就能要一瓶冷飲!如果你連這點錢也出不起,愛密利亞小姐還有一種叫櫻桃露的飲料,一分錢一杯,粉紅色的,非常甜。幾乎所有的人,T.M.威靈牧師除外, 一星期至少要到咖啡館來一次。孩子們總是愛在別人家裡睡覺,愛在鄰居家的餐桌上吃飯;在這樣的場合下他們總是表現得很好,感到十分驕傲。鎮上的人坐在 咖啡館桌旁時,也是同樣地感到驕傲。他們上愛密利亞小姐的店鋪之前,總先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進咖啡館時總是很有禮貌地先在門檻上刮乾淨自己的腳。在 這裡,至少是幾個小時之內,認為自己在世界上沒有什麼價值這種極端痛苦的想法,可以暫時壓制下去。

    這年冬天之所以為人們記住,至今仍有人講起,還由於一個特別的原因。原來這一冬出了一件大事。一月二日,人們醒來時發現他們周圍的整個世界完全變了 樣。天真的小小孩望著窗外 ,不知是怎麼回事,甚至都哭了起來。老人搜索枯腸也想不起這地區發生過什麼可以與此倫比的事。原來這天夜裡下雪了。在半夜過後最黑暗的時辰里,幽暗的 雪花開始輕輕地降落到鎮上來。破曉時分,地上已經蓋滿了,奇異的雪堆在教堂紅寶石顏色的玻璃窗前,給屋頂鋪上了一層白毯子。雪使小鎮顯得醜陋、荒涼。

    這時所有的人都轉過身來看愛密利亞打算採取什麼行動。這些年來,沒人敢動李蒙表哥一根汗毛,雖然不少人心中都有過這樣的誘惑。只要誰和李蒙表哥說一句 重話,愛密利亞小姐就不再讓這個魯莽的傢伙掛帳,過了好久還要找碴兒給他小鞋穿。因此,如果愛密利亞小姐這時候抄起後廊上放著的那把斧子把馬文馬西的 腦袋一劈為二,沒有人會感到意外。可是她沒有這樣干。

    她把椅子往後推推,準備關店門。也許是腦子裡出現馬文馬西使她擔了點心事吧,她把現金出納機搬進了廚房,放在一個安妥的地方。亨利馬西順著黑漆漆的路 走了。可是「捲毛」亨利福特和梅里芮恩還在前廊上逗留了一會兒。後來梅里芮恩硬說自己那天晚上就有一個幻覺,預見了以後要發生的事。可是鎮上的人誰也 不理他,因為這人老是說這一套的話。愛密利亞小姐與李蒙表哥在客廳里說了一陣子話。最後,小羅鍋覺得自己困了,她就替他把蚊帳放下來,等他做完祈禱。

    在院子裡所有人當中,只有馬文馬西一個人完全無動於衷。

    「你倒是為什麼?」愛密利亞小姐有時會問,用她那雙灰色的斜眼瞅著他,握緊了拳頭。 「哦,馬文馬西,」那羅鍋哀嘆道,一提這名字就打亂了他啜泣的節奏,使他打起嗝來。「他到過亞特蘭大呢。」

    愛密利亞小姐有時候會出神。出神的原因大家都是知道和理解的。愛密利亞小姐是個好大夫,她若是碾磨了沼澤里什麼糙木的根,配製了什麼新藥,她是絕對不 會在上門來看病的病家身上試驗的;她研製了一種新的藥,總是先在自己身上試驗。她喝上一大劑,第二天就若有所思地在咖啡館和磚砌的廁所之間來回踱步 子。常常,肚子裡突然來了一陣絞痛,她就站住不動,那雙古怪的眼睛盯在地上,拳頭攥緊;她在琢磨身上哪個器官在受到影響,這種新藥大概能治什麼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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