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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20 作者: 卡森·麥卡勒斯
    沒有人回答。李蒙表哥看到他這一手沒起任何作用,便使出了新的招數。他翻動眼瞼,活像眼眶裡有兩隻給逮住的白飛蛾在撲騰。他在周圍的土地上把腳蹭來蹭 去,揮舞著手,最後又跳起一種簡單的碎步子舞來。在冬日黃昏天即將黑 下來的蒼茫暮色里,他活像沼澤地鬧鬼場面中的小孩的鬼魂。

    那天她在奇霍還有些特別的事要辦,因此等她相信一切都在順利進行時,她便搖動曲柄,發動汽車,準備動身。她叫李蒙表哥陪著去,事實上,她已經跟他說了 七遍了,可是他捨不得離開這亂鬨鬨的熱鬧場面,不想走。這使愛密利亞小姐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她總愛讓駝子陪著她,一個人出門不管是遠是近,肯定會非常 惦念家的。可是問了他七遍以後,她不再催逼他了。在走以前她找來一根棍子,圍著火坑重重地劃了一道,離坑邊足足有兩英尺遠,關照他不要越過這道界線。

    天色已晚。冬天血紅色的太陽正在下沉,西天是一片暗金色和絳紅色。羽毛亂蓬蓬的雨燕回到煙囪上的窠巢里去了。家家戶戶都點亮了燈。不時飄來一陣煙味和 咖啡館後面火坑裡在慢慢烤著的肉散發的溫暖、濃郁的香味風。馬文馬西逛遍了鎮子以後,在愛密利亞小姐的店門前停住了腳步,念了念門廊上的招牌。接著, 絲毫不擔心是否非法侵入他人住宅,他穿過了屋子一邊的側院。工廠的汽笛有氣無力、怪淒涼地鳴了一陣,日班結束了。很快,除了馬文馬西以外,又有許多人 來到愛密利亞小姐的後院----「捲毛」亨利福特、梅里芮恩、胖墩麥克非爾,還有不少小孩大人,他們站在主人地界之外,朝里張望。人們很少說話。馬文 馬西獨自站在火坑的一邊,其餘的人都簇擁在另一邊。李蒙表哥與所有的人都間隔著一定的距離,他眼光片刻也沒有離開馬文馬西的臉。

    對於單身漢、畸零人與肺結核患者,咖啡館更是個好去處。在這裡可以提一提:有理由可以懷疑李蒙表哥患有肺結核。他的灰眼睛太亮,脾氣太執拗,說話太 多,又常常咳嗽----這些都是症候。再說,一般認為脊骨彎曲與結核病有一定的關係。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和愛密利亞小姐一提這件 事,她就會勃然大怒;她態度激昂地斷然否定這些症候,可是私下裡她給李蒙表哥又是在胸口上熱敷,又是讓他喝萬金酒,如此等等。今年冬天,羅鍋咳得更厲 害了,有時候天氣很冷他也會冒出一頭大汗。可是這並沒有能阻止他去跟蹤馬文馬西。

    這就是馬文馬西從監獄裡回來的情形。全鎮沒有一個活人喜歡見到他,即使是瑪麗哈爾太太。她是個善良的女人,懷著深情,無微不至地把馬文馬西拉扯大---- 當她第一眼看見他時,手裡拿著的平底煎鍋都掉到了地上,眼淚也隨即涌了出來。可是什麼也不能讓那位馬文馬西感到不安。他坐在哈爾家的後台階上,懶洋洋 地撥弄著吉他,等晚飯煮好,他把屋子裡的孩子往兩邊一推,給自己盛了一大盆,雖然玉米餅與白肉還不夠大伙兒分的。吃飽了,他 便在前屋找一個最舒服最暖和的角落,一覺睡到大天亮,連夢都不做一個。

    每天一清早他離開家到哈爾太太家的後門口去,等呀等呀----因為馬文馬西是個愛睡懶覺的?。他總是站在那兒,輕聲叫喚。他的聲音就像那些耐心蹲在地上小洞 口的小孩一樣,他們認為洞裡住著蟻蛉,總是用笤帚上揪下的糙去捅窟窿,同時怪淒涼地叫喚:「蟻蛉蟻蛉快回家。蟻蛉媽媽快出來。你們家,著火啦。小蟻蛉 成了糊嘎巴。」就是用這樣一種聲調----既可憐巴巴,又誘引人,同時也是無可奈何----那羅鍋每天早上都要呼喚馬文馬西的名字。等到馬文馬西出來鬼混時, 他就跟在他後面滿鎮轉,有時他們一塊到沼澤里去,一去就是好幾個小時。

    可是,咖啡館之所以在人們心目中有地位,還不僅僅在於它溫暖如春,裝潢美觀,燈光明亮。全鎮這麼珍視咖啡館還有它更深遠的原因。這與這一帶過去沒有體 會過的一種自豪感有關。為了理解這種新的自豪感,你必須先記住人們的生活是何等的低賤。每一家工廠的周圍總是簇擁著許多人----然而遠不是每一個家庭都 有足夠吃的、穿的和油膩香辣的美食。生活也可以是想方設法使自己生命維持下去的一個漫長的過程。可是有一點使人大惑不解,那就是:所有有用的東西都有 一個價格,你不花錢就買不來,這就是眼下的世道。一包棉花、一夸脫糖漿都有它的價格,這你知道,至於這價格是怎麼來的,你就不用多管了。可是人的生命 值多少錢卻沒有人定過價;它給你的時候是白給的,收回去的時候也是無償的。它值多少錢呢?如果你好好觀察一下周圍,就會發現有時候它值不了幾個錢,甚至 是一文不值。有時你累得滿頭大汗,費了好大勁兒,事情還是沒有起色,這時你心靈深處便會泛起一種感覺:你的生命並不太值錢。

    每天晚上,馬文馬西都到咖啡館來,在房間中央那張最講究最大的桌子前坐下來。李蒙表哥給他端來酒,酒錢他一個子兒也不給。馬文馬西把羅鍋往邊上一推, 仿佛那是只沼澤里飛出來的小蚊子,他不但對這樣的款待毫不領情,倘若他嫌羅鍋在一邊礙事,還反手給他一傢伙,要不就說:「滾開點,斷脊樑的----瞧我把 你頭髮一根根全揪光。」出這樣的事時,愛密利亞小姐就從櫃檯後面走出來,很慢很慢地接近馬文馬西,緊握拳頭,那條古怪的紅裙子笨拙地裹在她大骨骼的膝 蓋前。馬文馬西也握緊拳頭,他們倆慢騰騰地、威脅性地對繞圈子。可是雖然每一個人都屏住呼吸瞅著,卻沒有發生什麼事。決鬥的時刻還沒有到來。

    「信里話不多,」亨利馬西說。「他沒說他打算上哪兒。」

    那年秋天是段歡樂的時光。周圍農村收成很好。在叉瀑的市場上,那一年煙糙的價格一直是堅挺的。經過長長炎夏,最初那幾天涼快的日子更加使人神清氣慡。

    在這幾個星期里,人們都注意到愛密利亞小姐身上有一種新的特徵。她常常笑,而且是深沉、洪亮的哈哈大笑,她口哨也吹得比較活潑悅耳,有點花樣了。她經 常在試驗自己力氣有多大,她把沉重的東西舉起來,用手指戳戳自己堅硬的雙頭肌。有一天她在打字機前坐了下來,寫一個故事----裡面有外國人,有翻板活 門,還牽涉到幾百萬元的財富。李蒙表哥一直和她在一起,老是懶洋洋地跟在她屁股後面。愛密利亞小姐瞧著他的時候,臉上泛出燦然、溫柔的表情,叫他名字 時,語音里也拖著一種愛情的陪音。

    愛密利亞小姐的咖啡館那天晚上沒有營業。她非常細心地鎖好所有的門窗。人們沒見到她與李蒙表哥有什麼動靜,可是她臥室里的燈一直?到天明。

    對愛密利亞小姐來說,這正是她的大忙季節。她從天蒙蒙亮一直干到太陽落山。她給自己的釀酒廠做了一隻新的更加大的冷凝器,這裡一個星期之內流出來的酒 就足以使全縣的人爛醉如泥。她的那頭老騾碾了那麼多的高粱,都暈頭轉向了。她燙 洗了廣口瓶,把桃醬儲存起來。她興致勃勃地等待著第一次霜凍,因為她買了三口大豬,打算做大批烤肉和大小香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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