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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20 作者: 卡森·麥卡勒斯
「你在監獄裡日子過得不錯吧?」梅里芮恩問道,發出了很蠢的痴笑聲。
馬文馬西沒有回答。他從後屁股兜里摸出一把很大的刀子,慢騰騰地打開,在他褲子後面屁股的部位上蹭刮。梅里芮恩突然變得非常安靜,他挪了挪身子,穩妥 地躲在胖墩麥克非爾非常寬闊的背部後面。
「這個小老頭兒犯羊癲風了吧?」他問。還是沒有人回答他。他跨前一步,對著李蒙表哥的太陽穴上來了一巴掌。羅鍋趔趄了兩步,跌倒在地。他坐在地上,眼睛 仍然抬起來看著馬文馬西,使出了好大的勁,讓兩隻耳朵最後一次怪可憐地撲騰了一下。
小羅鍋不耐煩了。他不能容忍有什麼事背著他發生,哪怕是一場大災難也罷。馬文馬西這名字他從來沒聽說過,但對他來說有吸引力。但凡別人提到誰都清楚惟 獨他不清楚的事,他心癢難熬,都想知曉----例如,他來之前拆掉的那座鋸木廠啦,莫里斯范恩斯坦那個苦命人啦,或是任何一件他沒來時發生的事情。除了這 種天生的好奇心之外,羅鍋還對形形色色的搶劫案和犯罪行為懷有極大的興趣。他一面繞著桌子走來走去,一面反來覆去地念叨著「假釋」、「監獄」這些詞 兒。不過儘管他逼著追問,還是什麼也沒打聽出來,誰也不敢在咖啡館裡當著愛密利亞小姐的面講馬文馬西的事。
馬文馬西是這一切的根源,可是他卻毫無羞恥之心。人們到處都可以見到他。上班的時候他在紡織廠周圍閒逛,朝窗子裡張望。到了星期天,他穿上他那件紅襯 衣,抱著吉他在路上溜過來溜過去。他仍然很俊美----一頭棕發,嘴唇紅紅的,肩膀很寬;可是他邪惡的性格太出名了,儘管相貌堂堂,誰也不願接近他。人們 認為他邪惡,還不僅僅因為他犯了那些具體的罪行。的確,他搶過好幾次加油站。在這以前,他糟蹋了縣裡最嬌美的姑娘,並且還以此為榮。可以列在他名下的 壞事簡直不勝枚舉,可是除開這些罪行之外,他身上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卑劣的品質,這就像一股臭味一樣牢牢地依附著他。另外還有一件怪事----他從不流汗, 連八月里也不流,這確實是一件值得令人深思的事。
馬文馬西把他那軟披披的泛白的頭髮從前額掠到後面去,神經質地咳了幾聲。胖墩麥克非爾和梅里芮恩擦著他們的腳,呆在院子外的小孩和黑人大氣也不出一 聲。馬文馬西把他在蹭刮的刀子折了起來,肆無忌憚地環顧了四周以後,大搖大擺地走出院子。火坑裡的余火變成了灰羽毛般的灰燼,天色完全黑下來了。
很快,全鎮都知道馬文馬西回來了。他先到紡織廠,把胳膊肘懶洋洋地支在窗台上往裡張望。像所有天生的懶鬼一樣,他喜歡看人們辛辛苦苦地工作。紡織廠頓 時像癱瘓似地亂了套。染工們離開了滾燙的染缸,紡紗工和織布工也忘記了照管機器,連胖墩麥克非爾,他是工頭,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馬文馬西仍然半 張著濕漉漉的嘴在笑,就在他看見他兄弟時,那副吹牛大王的表情也沒有起一點變化。看夠了工廠以後,馬文馬西便沿著馬路到他從小在那兒長大的那座房子 去,把手提箱和吉他留在門廊上。接著他繞著蓄水池走了一周,看了看教堂、三家店鋪和鎮上別的地方。那羅鍋一聲不響拖著步子隔開一段距離跟在他後面,兩 手插在口袋裡,那張小臉仍然是煞白煞白。
工廠附近兩間一幢的房子看上去很髒,七歪八斜,像是馬上要坍塌。不知怎的,一切都變得很陰暗、沒精打采。可是雪花本身----它身上自有一種美,這裡附近 一帶很少有人領略過的。雪花並不像北方人所描述的那樣是白色的。雪花里含有藍和銀色這樣柔和的色澤,而天空,則是泛亮的灰色。雪花降落時,四遭是夢一 般地闃寂----小鎮何曾這般安靜過呢?
第一次寒流終於來了。一天早晨愛密利亞小姐醒來,發現玻璃窗上有霜花,霜凍使院子裡的一叢叢枯糙銀光閃閃。愛密利亞小姐在廚房的灶里生了旺旺的火,到 門口去觀測天氣。空氣凜冽而肅殺,淡青色的天空萬里無雲。很快,人們紛紛從鄉下進城來,打聽愛密利亞小姐對天氣的看法如何。她決定宰那口最大的豬,這 消息傳到鄉下去了。豬宰了,烤肉的火坑裡燃起了橡木燒的文火。後院裡瀰漫著一股豬血和煙霧混成的暖洋洋的氣味。冬天的空氣中振盪著腳步聲和人語聲。愛 密利亞小姐走來走去,在發號施令,要不了多久,活兒也快幹完了。
那條塵土飛揚的路,路邊上長滿了金黃色的jú花,甘蔗熟了,透出了紫紅色。每天客車從奇霍開來,都帶走幾個小孩到公立學校去受教育。男孩子在松林里獵狐 狸,洗衣繩上晾滿了冬季的被褥,地上鋪滿白薯,還蓋上了干糙,準備抵禦日後的嚴寒。暮色蒼茫時,煙囪里升起了裊裊的炊煙,月亮在秋季的天空中顯得渾 圓、橘黃。秋天頭幾個寒冷的夜晚裡,萬籟俱寂,仿佛再也不能更寂靜了。有時,到了深夜,只要沒有風,連穿過社會城北去的火車的又尖又細的汽笛聲,鎮上 都能聽見。
「他進過監獄呢,」那羅鍋說,羨慕得不知怎麼才好了。
那羅鍋站在火坑的一頭,他那張蒼白的臉為冒煙的橡木燃起的文火she出來的微光所照亮。李蒙表哥有一手非常特別的本領,他想巴結討好什麼人時總要用的。他 只要站著一動不動,集中一些注意力,便能很快很自然地扭動他那雙蒼白的大耳朵。他以前想向愛密利亞小姐索取什麼特別的東西時,總要來這一手,而且屢試 不慡,總能達到目的。現在,羅鍋站在那兒,他那雙耳朵在腦袋上扭動得可歡了。可是這一回,他瞧著的人不是愛密利亞小姐了。羅鍋在對馬文馬西笑呢,那副 懇求的表情簡直到了搖尾乞憐的地步。起先,馬文馬西根本沒有注意羅鍋,到他終於向羅鍋瞥上一眼時,那目光里一點點賞識的神色都沒有。
「這斷脊樑的有什麼毛病?」他用大拇指侮慢地指了指羅鍋。
馬文馬西給小鎮帶來了厄運,從一開頭就是如此,這也是意料之中的。第二天天氣突然起了變化,悶熱非凡。即使大清早,空氣就cháo滋滋的,氣壓很低。風把沼 澤地腐敗的氣味都吹了過來,尖聲嗡叫的小蚊子像蛛網似地布滿在綠色的蓄水池上空。這是極其不正常的,比八月還要糟糕,給人們帶來許多損害。縣裡幾乎每 一戶有豬的人家都學了愛密利亞小姐的樣,頭天宰了豬。在這樣的天氣里,小香腸又怎能久放呢?幾天後,到處都瀰漫著一股豬肉逐漸腐敗的氣味,和一種令人沮 喪的暴殄天物的氣氛。更糟的是,靠近叉瀑公路有一家人慶祝團聚,吃了烤肉都中毒死了,連一個也不剩。很明顯,他們的豬肉變了質----誰知道別的肉保險不 保險呢?人們既想解饞又怕死,真是左右為難。這真是一個暴殄天物與混亂不堪的時刻。
而愛密利亞小姐還在干那沒法更糟糕的事:同時嘗試各種不同的辦法。李蒙表哥離開家時,她倒不叫他回來,僅僅是站在路當中,寂寞地望著他直到他身影消 失。幾乎每一天,一到晚飯時分,馬文馬西便和李蒙表哥一起出現,到她餐桌上來吃飯。愛密利亞小姐打開她的蜜餞瓶子,桌上很闊氣地擺著火腿或是雞、大碗 大碗的玉米碴粥,還有冬季豌豆。的確,有一次愛密利亞小姐打算毒死馬文馬西----可是不知怎的出了錯,弄混了盆子,結果吃了有毒的菜的是她自己。她一 吃,覺得有點苦,馬上就明白了,那天晚飯她壓根兒沒吃。她坐在往後蹺的椅子裡,撫摸自己的肌肉,瞅著馬文馬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