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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20 作者: 卡森·麥卡勒斯
最後,一點鐘的時候,亨利馬西抬頭看了看天花板的一角,不動聲色地對愛密利亞小姐說:「我今天收到了一封信。」
「今兒早上咱們吃的油炸玉米餅太糟糕了,」李蒙插進來說。「火太沖,裡面都是生的。」
亨利馬西像是馬上要說一件很難啟口的事似的,可是對著愛?利亞小姐的眼睛看了一陣之後,他咽了幾口唾沫,沒有吭聲。
愛密利亞小姐和李蒙表哥在樓上房間裡話可談得不少,這往往發生在剛過半夜,小羅鍋睡不著的時候。一般地說,愛密利亞小姐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從不因為 頭腦里閃過什麼念頭,就讓舌頭撒野胡說一通。可是對有些話題,她是興趣很濃的。這些話題有一個共同之處----都是沒頭沒尾的。她喜歡空想一些思索了幾十 年仍然無法解決的問題。李蒙表哥呢,恰恰相反,不管什麼題目都愛扯上一大通,因為他是個喋喋不休的人。他們倆談話的方式也截然不同。愛密利亞小姐總是 用低沉、深思的聲音,不著邊際、空泛地談一個問題,像車軲轆似地轉過來轉過去;而李蒙表哥總是突然打斷她,就一個細節滔滔不絕地講起來,這問題縱然不 重要,至少很具體,是與日常生活有關的現實問題。愛密利亞小姐愛說的題目有:星星,黑人為什麼黑,治癌的最好辦法,如此等等。她的父親也是她喜愛的一 個談個沒完的話題。
亨利馬西仍然沒有作聲。他吃東西時很小心謹慎,咽食物時不發出一點聲音,貪食的程度還及不到李蒙表哥的三分之一,後者口口聲聲說胃口不好,卻一次次把 盆子裡添加的菜都吃光。亨利馬西常常抬眼瞧瞧桌子對面的愛密利亞小姐,卻仍然保持著緘默。
愛密利亞小姐的臉變得非常陰鬱,她打了個寒顫,雖然天氣很熱。胖墩麥克非爾和梅里芮恩推開了棋盤。咖啡館裡鴉雀無聲。
「稍微吃幾口也好嘛,」愛密利亞小姐說。「就吃胸脯肉、肝和心好了。」
他背後響起了腳步聲,接著是說話聲:「李蒙表哥,你的晚飯在桌子上準備好了。」
亨利馬西像是馬上要說一件很難啟口的事似的,可是對著愛?利亞小姐的眼睛看了一陣之後,他咽了幾口唾沫,沒有吭聲。
咖啡館裡有些騷動,愛密利亞小姐迅速地轉過臉來。李蒙表哥進來了。那羅鍋跟每天晚上一樣,高視闊步地走進咖啡館。當他走到房間正中心時,他突然收住腳 步,機靈地四處望望,把來的人的情況在心裡掂上一掂,當即作出決定,這天晚上要表現出什麼樣的情緒。這羅鍋是個挑撥離間的能手。他喜歡看人家吵架,不 用開口講一句話,就能奇蹟般地讓人們對打起來。就是因為他,那一對姓芮內的孿生兄弟兩年前為一把小摺刀吵翻了,從此以後兩人沒說過一句話。那回呂伯威 爾邦與羅伯特加爾韋哈爾大打出手,他在場;他也列席了他來到鎮上後這件事引起的一系列毆鬥。他到處嗅嗅,每一個人的隱私他都一清二楚。一天二十四小 時,只要沒在睡覺他就要管閒事。可是說來奇怪,儘管如此,咖啡館之所以生意興隆,還全虧小羅鍋。只要他在場,氣氛就活躍了。當他走進房間時,人們在剎 那間總有一種緊張的感覺,因為有這位愛管閒事的傢伙在場,你可說不準什麼命運會落到你頭上來,也說不準房間裡會突然出什麼事。人們越是感到前面可能有 什麼亂子和禍事臨頭,就越是放縱自己及時行樂。因此當小羅鍋走進房間時,每一個人都扭過頭來瞅瞅他,隨即到處響起了聊天聲和擰瓶塞的聲音。
愛密利亞小姐瞧著他,雙手插在褲兜里,腦袋側向一邊。她那雙古怪的灰眼睛裡自有一種柔情,她兀自在微笑呢。她有時也把眼光從羅鍋那裡挪開,瞧瞧咖啡館 里其他的人----那時候她的目光是驕傲的,裡面包含著一絲威脅的意味,仿佛誰想讓駝子為自己的愚蠢行為承擔責任,她就要跟誰玩命。傑夫正把已經盛在盆子 里的晚飯端出來,咖啡館新安的電風扇吹出了一股股愜意的涼風。
羅鍋正在咖啡館裡高視闊步地走來走去,兩隻手對握著擱在腦後。這時他突然停住了腳步。對於一個集體的氣氛的任何變化,他都是非常敏感的。他環視了房間 里的每一張臉,在等待著。
「唉,洛「洛」是「李蒙」第一個音節的轉音,是一種愛稱。,」她對李蒙說,「那些日子我很貪睡。我常常燈都不滅就爬上床去睡了……噢,我睡得昏昏沉 沉,仿佛是泡在暖洋洋的車軸油里。接著天亮了,大爸爸走進來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醒醒呀,小妞,』他說。再過一會等爐子熱了,他就在廚房裡對著樓上 叫嚷。『油炸玉米餅,』他這樣嚷道,『帶汁的白肉。還有火腿蛋。』於是我就衝下樓來在熱爐子跟前穿衣服,他呢,走到外面,在水泵那裡洗臉。這以後我們 一起上釀酒廠去,也許是……」
長長的一陣沉默,因為誰也不清楚該怎麼回答。「他搶過三個加油站,」胖墩麥克非爾說道。可是他的回答聽起來並不完全,他似乎還隱瞞了什麼重大的罪行。
李蒙向胖墩麥克非爾招了招手,他是和梅里芮恩與「捲毛」亨利福特坐在一起的。「我今兒個走到臭水湖去釣魚,」他說,「半路上我抬起腳來要跨過一樣東 西,我起先還以為那是棵倒在地上的大樹。可是我正要跨,它忽然動彈了。我再仔細瞧瞧,原來腳底下是一條大鱷魚,有前門到廚房那麼長,身子比豬還要 粗。」
五
咖啡館每天晚上照常營業。奇怪的是,馬文馬西大搖大擺----後面拖著羅鍋----走進來時,她並沒有把他轟出去。她甚至白白給他酒喝,而且傻乎乎地、很不自 然地對著他笑。與此同時,她又在沼澤地里給他安了一個很厲害的陷阱,倘若掉進去,送命是毫無問題的。她讓李蒙表哥邀請他星期天來吃飯,然後在他走下台 階時又想把他絆倒。她為了給李蒙表哥找樂子發動了一個大戰役----一次次精疲力盡地到老遠的地方去看各種各樣的熱鬧,開三十英里路的車去參加一次講演-- 音樂會,帶他去叉瀑看化裝遊行。總的來說,對於愛密利亞小姐,這是一個心煩意亂的時刻。在好多人看來,她不折不扣是在爬愚人山,大家都在等著瞧結果會 是怎樣。
這以後,她穿上長睡袍,抽了兩袋煙,過了好久以後才總算睡著。
「這可以給你一個教訓,斷脊樑的東西,」馬文馬西說。
天氣又轉冷了,冬天來到了鎮上。紡織廠最後一班還沒放工,黑夜就已降臨了。孩子們睡覺時都不脫外衣,娘們把裙子從後面撩起來對著火,如痴如醉似地烤 著。下過雨以後,路上的濕泥巴凍成了堅硬的冰轍,屋子的窗子裡閃爍著微弱的燈光,桃樹變得瘦削和光禿禿 的。在漆黑、寂靜的冬夜裡,咖啡館是全鎮溫暖的中心,那裡燈光如此明亮,連小半英里路以外都能看見。屋子盡裡頭那口大鐵火爐里吼叫著,爆裂著,燃得通 紅。愛密利亞小姐給窗子安上了紅窗簾,她還從一個過路的推銷員那裡買下一大把紙紮的玫瑰花,看上去非常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