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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20 作者: 卡森·麥卡勒斯
羅鍋把幾隻哆哆嗦嗦的細手指伸進鼻煙盒,捏了一小撮不知什麼放到嘴裡,也不敬周圍任何一個人。他放進去的不是一般的鼻煙,而是糖與可可的混合劑。可是 他當成是鼻煙那樣地服用,放一小撮在下嘴唇內側,然後用舌尖挺利索地一下下往那兒舔,每舔一下就把自己的臉扭歪一下。
「有誰要買什麼嗎?」她平靜地問道。
「你手裡拿的是啥玩意?」
三
不到半小時,愛密利亞小姐穿了馬褲和一件卡其茄克,步子重甸甸地走下樓來。她臉色發暗,因此看上去很黑。她砰地關上廚房門,惡狠狠地踢了一下。接著, 她控制住自己,她通了通火,坐了下來,把腳擱在爐架上。她讀《農民年鑑》,喝咖啡,用她父親的菸斗抽了一袋煙。她面部表情嚴厲、冷峻,臉色倒是一點點 褪回到正常狀態了。有時她停下來,把《年鑑》上的某項小知識糙糙地抄到一張紙上。快天亮時,她進入她的辦公室,取下打字機的套子,這打字機她剛買不 久,正在學怎樣使用。整個新婚之夜,她就是這樣度過的。天亮以後,她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到後院去干木匠活了。她做的是一隻兔籠,這活兒她上星期 開的頭,打算做好後賣給別人。
馬文馬西的一切財產都落到了愛密利亞小姐手裡----他的林地、他的金表、他所擁有的一切。可是她好像並不怎麼看重它們。那年冬天,她把他的三K黨的長袍 剪開來蓋她的煙糙苗。其實,馬文馬西所做的一切僅僅是使她更富裕,使她得到愛情。可是,奇怪的是,她一提起他就咬牙切齒。她講起他時從來不用他的名 字,而總是嘲諷地說「跟我結婚的那個維修工」。
然而兒童幼小的心靈是非常細嫩的器官。冷酷的開端會把他們的心靈扭曲成奇形怪狀。一顆受了傷害的兒童的心會萎縮成這樣:一輩子都像桃核一樣堅硬,一樣 布滿深溝。也可能,這樣的一顆心會潰爛脹腫,以至於體腔內有這樣一顆心都是一種不幸,連最普通不過的事也會輕易使這個人煩惱、痛苦。後一種情況就發生 在亨利馬西的身上。他恰好是他哥哥的反面,是鎮上第一厚道第一溫和的人。他把工資借給倒了霉的人花。早先,逢到星期六夜晚,人家去咖啡館玩樂,撇下孩 子不管,他就主動去給人家看孩子。不過他又是個愛害臊的人。從外表上就看得出他的心在腫脹、在受苦。可是馬文馬西呢,卻越來越無法無天、粗暴殘忍。他 的心硬得像撒旦頭上的那隻角。一直到他愛上愛密利亞小姐之前,他帶給他弟 弟和撫養他的好大娘的,除了羞辱和麻煩,就再也沒有別的了。
他們錯了。據那天晚上扒在窗子上偷看的那些小男孩說,事情的真實過程是這樣的:新娘和新郎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這是愛密利亞小的黑人廚子傑夫給準備 的。新娘每一道菜都添了一回,而新郎僅僅像小鳥 似地啄了幾口。接著新娘就去處理她每天要乾的日常瑣事----看報,繼續盤點存貨,等等。新郎在樓梯口轉來轉去,臉上顯出心旌搖盪、痴痴呆呆與喜氣洋洋的 模樣,但誰也沒管他。到了十一點鐘,新娘拿起一盞燈上樓了。新郎緊跟在後面。到這時為止,一切都還是正常的,可是以後的事,便有瀆神明了。
每天晚上,羅鍋都趾高氣揚地步下樓梯。他身上老有一股淡淡的蕪菁葉氣味,這是因為愛密利亞小姐一早一晚都給他身上搽大麻葉酒,好讓他長力氣。她寵他到 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可是什麼方法好像都不能使他強壯起來;東西吃下去只能使他的駝峰與腦袋變得更大,身上別的部分依然是瘦弱畸形。愛密利亞小姐表面上 還是老樣子。工作日她仍然穿著雨靴和工褲。星期天她穿一件暗紅色的連衣裙,這裙子掛在她身上,樣子很古怪。不過,她的舉止和生活方式都起了很大變化。
教堂到店鋪沒幾步路,因此新娘新郎是步行回家的。據說,在路上,愛密利亞就談起她打算與一個農民做的一車引火劈柴的買賣。老實說,她對待新郎和對待進 店來買一品脫酒的顧客根本沒什麼區別。不過到這時為止,一切還算是正常的;整個小鎮都感到高興,人們看到愛情在馬文馬西身上起了作用,也盼望他的新娘 因此而有所轉變。至少,他們指望這場婚事能讓愛密利亞脾氣變和順一些,讓她像一般婚後的少婦那樣,長得豐腴一些,而且最終成為一個靠得住的婦人。
「愛密利亞,這種東西有什麼意義嗎?」李蒙表哥問她。
在商店變成咖啡館以後的四年中,樓上的房間沒有起什麼變化。屋子的這一部分還和愛密利亞小姐出生時一樣,也和她父親在世時一樣,而且很可能與她爺爺那 會兒一樣。前面說過,樓上三間房間一塵不染,連最小的物件也有其固定的位置。每天早晨,愛密利亞小姐的用人傑夫把每件東西都撣去灰塵,擦乾淨。前房是 屬於李蒙表哥的----馬文馬西獲准在店裡度過幾個夜晚時住的就是這個房間,不過再早,這是愛密利亞小姐父親的房間。房間裡有一?大衣櫃,一隻帶鏡子的小衣 櫃,上面鋪著一塊漿得很硬的有花邊的台布,還有一張大理石面的桌子。那張床碩大無朋,是有四根黑檀木雕花柱子的老式眠床。床上有兩條羽毛褥子,有長墊 枕,還有一些手工編織的小裝飾。床很高,床邊有個兩級的木磴梯----以前誰也不用,可是李蒙表哥每天晚上把它拉出來,很莊嚴地拾級而上。除了磴梯,還有 一隻畫著些粉紅玫瑰的瓷夜壺,為了雅觀起見,給推在看不見的角落裡。光溜溜的暗色地板上沒有鋪地毯,窗簾是一種什麼白布料做的,四緣也飾有花邊。
星期天,再不見他躺倒在前廊地上,成天不是唱就是撥弄吉他。他上教堂去做禮拜,參加所有的宗教集會。他還學習好的禮貌:他訓練自己見到婦女要站起來讓 座,他不再罵娘,打架,亂用上帝的名義詛咒。兩年裡,他通過了考驗,在各個方面都改善了自己的品性。在兩年終了時,一天晚上,他去見愛密利亞小姐,帶 了一束沼澤里采來的花、一口袋香腸和一隻銀戒指----那天晚上,馬文馬西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愛情。
當然羅,愛密利亞小姐是個健壯、莽撞的人,有六英尺多高----而李蒙表哥卻是個病弱的小羅鍋,只齊她的腰。不過,對於胖墩麥克非爾的那口子和她那些狐群 狗黨,這就更有意思了,因為越是不般配和讓人瞧著可憐的婚姻,她們越是感興趣。因此,就讓她們說去吧。至於那些善良的人,他們認為,如果這兩個人在彼 此的肉體接觸中能得到滿足,那麼這僅僅是涉及他們自己與上帝的事。一切有頭腦的人對這種猜測的看法倒是一致的----他們直截了當地認為,這是無稽之談。
「收藏的原因也夠怪的,」李蒙表哥說。
啊,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很久以前,這就是愛密利亞小姐結婚的故事。為了這件怪事,鎮上的人樂了好一陣子。雖然這次戀愛表面上的情況是又可悲又可笑的, 你必須記住,真正的故事發生在戀愛者本人的靈魂里。因此,對於這一次或是別的所有的戀愛,除卻上帝之外,還有誰能當最高的審判者呢?就在咖啡館開張的那 天晚上,有幾個人突然想起了蹲在遠方陰暗的大牢里的那位潦倒的新郎。在以後的歲月里,馬文馬西也並沒有被鎮上的人完全忘記。人們只是當著愛密利亞小姐 和小羅鍋的面從來不提他的名字而已。可是對他那次熱戀和他的罪行的記憶,對他在監獄的牢房裡情況的思念,總像是一個令人不安的陪音,隱藏在愛密利亞小 姐愉快的戀愛和咖啡館歡樂的氣氛底下。因此請讀者別忘了這位馬文馬西,因為他將在以後要發生的故事裡扮演一個可怕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