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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1:20 作者: 卡森·麥卡勒斯
那天晚上十點鐘,她出來了。那些等著她出場時看一場好戲的人感到失望了。她打開門,邁著她那慢騰騰、松松垮垮的步子走進店堂。她鼻翼的一側有一絲墨水 痕,她把那條紅手帕圍在脖子上,打了個結。她仿佛沒察覺有什麼不正常的跡象。她把那雙灰色的鬥雞眼掃過去,瞥了瞥羅鍋坐著的地方,在那兒逗留了一會 兒。對於店裡的一大幫人,她僅僅是略帶驚訝地瞅了一眼。
辦公室里燈光明亮,讓人見了高興。愛密利亞小姐似乎沒有注意廊子上的代表團。她周圍的一切都井井有條,和往常一樣。這個辦公室在全縣也是有名的房間, 幾乎令人肅然起敬。愛密利亞小姐就是在這裡處理一切事務。桌子上放著一台蓋得嚴嚴實實的打字機,她會用,可是僅僅在打最重要的文件時才用。抽屜里放著 成千張紙,一點不誇張,全都按字母次序排列。辦公室也是愛密利亞小姐接待病人的地方,她喜歡給人治病,也經常給人治病。整整兩個架子上放滿了各種藥瓶 與醫療用具。靠牆根放著一張給病人坐的長凳。她給病人fèng傷口時用的是燒過的針,這樣傷口才不至於化膿。治療燒傷,她有一種讓人涼快的糖漿。對於不能確 診的病痛,她也有各種各樣親自按秘方煎制的藥。這些藥吃下去對於通便非常靈驗,可是不能給幼兒吃,因為吃了會 抽風;對於幼兒,她特地配製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藥,溫和得多,也甜得多。是的,總的說來,大家都認為她是個好大夫。她那雙手雖然很大,骨節凸出,卻非常 輕巧。她很能動腦筋,會使用成百種各各不同的治療方法。逢到需要採用危險性最大最不尋常的治療方法時,她也決不手軟。沒有什麼病是嚴重得她不願治的, 在這方面,只有一種情況是例外。要是有個病人上門,說自己害的是婦女病,愛密利亞小姐就束手無策了。真的,只要人家一提這種病,她的臉就會因為羞愧而 一點點發暗,她站在那兒,彎著頸子,下巴頦都壓到了襯衫領子上,或是對搓著她那雙雨靴,簡直像個張口結舌、無地自容的大孩子。可是在別的事情上,人們 都相信她。醫藥費她分文不取,因此經常是病家盈門。
有這麼一種人,他們身上有一種品質,使他們有別於一般更加普通的人。這樣的人具有一種原先只存在於幼兒身上的本能,這種本能使他們與外界可以建立更直 接和重大的聯繫。小羅鍋顯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來到店堂里總共半個小時,就與每一個人建立起直接的聯繫,仿佛在鎮上已經住了多年,是個眾所周知的人 物,坐在這袋肥料上聊天已有不知多少個夜晚了。這件事,再加上正好趕上是星期六夜晚,這就使得店裡出現了一種自由自在和愉快得不太正常的氣氛。但同時 空氣中也有點緊張,部分的原因是局勢有點怪,另外也因為愛密利亞小姐仍然關在她的辦公室里,至今沒有露面。
這天晚上,愛密利亞小姐用她的鋼筆寫了不少東西。可是即使如此,她也不可能永遠不察覺黑黑的廊子上有一幫人在等著,在觀察她。她過一陣就抬起頭來定睛 看看他們。不過並沒有對他們嚷叫,質問他們為什麼像一群無聊的長舌婦,在她店門前瞎廝混。她臉上的神情驕傲而又嚴峻,她坐在辦公室書桌前的時候總是這 樣的。過了一陣,他們的窺探似乎使她心煩了。她用一塊紅手帕擦了擦臉,站起身來,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每一個人都很清楚羅鍋拿著的是什麼。那是一隻鼻煙盒,原來是屬於愛密利亞小姐她爸爸的,盒身是藍琺瑯的,盒蓋上用金絲鑲嵌成很精巧的圖案。大家對這物 件很熟悉,因此感到很驚訝。他們謹慎地朝辦公室閉緊的門瞥了一眼,聽到了愛密利亞小姐兀自在吹著的輕輕的口哨聲。
「如果方便的話,我想讓它溫著,愛密利亞。」(不加任何尊稱而直呼她的名字,有多少年已經沒人敢這樣做了!----反正連她的新郎與為期十天的丈夫也沒有這樣 叫過她。事實上,自從她父親死後,就沒人敢這樣親昵地稱呼她。至於她父親,不知為什麼,老管她叫「小妞」。) 這就是咖啡館的來由。事情就是如此的簡單。你們可以回想一下,那天晚上像冬夜一樣淒涼,要是坐在店門外面歡慶,那可就太沒勁了。可是在裡面是既熱鬧又 親切。不知是誰格達格達地把店堂深處的爐子通了通,讓火旺起來,買了酒的人把酒瓶傳給朋友一起喝。店裡也有幾個婦女,她們在嚼甘糙棍,喝一杯果子露, 甚至呷上一口威士忌。那羅鍋仍然是個希罕之物,他在場使每一個人都覺得新鮮。辦公室里的長凳給拿了出來,另外還搬來了幾把椅子。沒有位置的人或是靠在 櫃檯上,或是在木桶和口袋上找了個舒舒服服的座兒。在店裡喝酒倒也沒有引起什麼粗魯的舉止、yín邪的傻笑或是任何不成體統的行為。恰恰相反,所有的人都 彬彬有禮,甚至到了過分拘謹的地步。因為,在當時,這個鎮子裡的人還不習慣湊在一起尋歡作樂。他們習慣的是集合在紡織廠里一塊兒幹活。否則就是星期天 到野外去舉行一整天的宗教集會----事情雖然有趣,但其本旨卻是讓你對地獄有一個新的認識,對全能的主重新感到敬畏。可是咖啡館裡的氣氛是全然不同的。
要說全鎮的人都參加了這次邪惡的慶祝活動,那也不盡然。有那麼幾個頭腦清醒的人,他們推論說,既然愛密利亞小姐有的是錢,何至為了一點點破爛起意謀害 一個流浪漢。鎮上居然還有三個善良的人,他們不想見到這樣一次犯罪行為,即使它能帶來很大的興趣與刺激;他們想到愛密利亞小姐身陷囹圄,在亞特蘭大坐 電椅,也並不覺得有什麼樂趣。這些善良的人用一種與眾不同的眼光來看愛密利亞小姐。當一個像她那樣各個方面都違拗常情,一個人干下的壞事多得都讓人想 不周全時----那麼,就根本應當用特別的標準來衡量這樣的人。他們記得愛密利亞小姐生下來就黑不溜秋,臉有點怪;她從小沒娘,是她父親,一個孤僻的人把 她拉扯大的;她年紀小小就躥到六英尺兩英寸高,這對一個姑娘家本身就是不自然的。何況她的生活方式和習慣又是怪得不可理喻。最要緊的是,他們記起了她 那次古怪的婚姻,這是本鎮有史以來最最沒有道理的一件醜聞。
「我的這顆牙齒老讓我覺得嘴裡發酸,」他解釋道。「因此我得吃點這種甜食。」
那羅鍋敏捷地抬了抬眼,把嘴閉得更緊一些,準備還擊一句:「哦,這是一件法寶,專門整治多管閒事的人的。」
可是,那羅鍋已經在自己頭腦里把他們給分了類了。他舒舒服服地坐定之後,便開始和每一個人聊起天來,向他提出了一大堆問題:結過婚沒有呀,年紀多大 呀,每星期平均能掙多少錢呀,如此等等……逐漸逐漸,又試探地提出一些極為親昵的問題來。不久,又有幾個鎮上的人來到,壯大了這個集團。這裡面有亨 利馬西,也有幾個二流子,他們本能地感覺出這裡發生了不尋常的事。還來了幾個娘們,她們是來把賴著不走的男人拖回去的。甚至於還來了一個沒人管的、淡 黃頭髮的小孩,他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偷偷地拿了一盒動物餅乾,又悄悄地退出去了。就這樣,愛密利亞小姐的店很快里里外外都擠滿了人,可是她自己仍然沒 有打開辦公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