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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24:24 作者: 王朔
    「都不是。」「那是哪個組織的?肯定有人派你來。」

    「聯合派遣。我是組織的人也不會這麼慘,我只是個積極靠攏組織的人。小個子推車似地費力地推動著元豹,舉起元豹胳膊跳著高繞過他的頭頂,自己在元豹面前悠來盪去,緊張地踩著點兒一邊看著道一邊頂著他往前走,忙得一塌糊塗。

    「你別累壞了,日子還長著呢。」

    「沒關係,我打小就幫家裡幹家活兒,什麼苦都受過。」

    「你會女步嗎?」「別別,您可千萬別同情我,讓我累死。」

    「可我連貓都不虐待。」

    「我這是自才,跟您沒關係。」

    「想想磨房裡的驢,你會好過一點。」

    一曲終了,小個子靠在元豹手上休息了一會兒,站直向元豹道謝,噙著激動地向一旁走去。站在那裡的教務處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說了些勉勵的話,「在他手裡的本子上鄭重地記上個紅點。教務處主任一揮手,又一個義士悲壯地走出來,向和姑娘們坐在一起的元豹走來。

    「你們成立了一支敢死隊是嗎?」元豹問一旁的王姑娘。

    「你以為我們是什麼?」王姑娘反問,「不是敢死隊嗎?」

    「這麼說,有兩個支隊。」

    義士走近元豹,臉上堆起甜蜜的微笑。

    元豹也忙堆起笑,多情地望著義士。

    「可以認識一下嗎?」義士不請自坐在元豹身邊,「我好象在哪兒見過你?」「我也好象在哪兒見過你。」

    「你叫什麼名字?」「小姓唐,唐三彩。」「真的?怪不得覺得你與眾不同。」

    「是嗎?喜歡我對嗎?」

    「不自禁。」「那就請我吃飯吧,有膽量飯後再跟我上床。」

    「我就想跟你聊聊,不想動手動腳……」

    「這回怎麼這麼乖了?平時你不這麼。」

    「別不知好歹。我可是仁至義盡,你要不配合那就是你的問題——你太動人了。」「這會兒叫爹都行,完了事再見我你能撒腿就跑。」

    「你怎麼這麼了解男人——」義士忍著氣說,「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親我一下。」元豹撅起大紅嘴,義土噌地站起來,大步離去。在教務主任那兒他連喊帶叫地分辯,教務主任只是搖著頭,遺憾地打開本,給他記了個黑點。義士咬牙攥拳絕望看天。

    「來吧,我們一起跳。」

    樂曲又響,王姑娘拉起元豹和其他姑娘手搭著圍成一圈,打夯似地低著頭隨著舞曲節奏拉來晃去,緊緊在一起。

    一群男生過來,生拉硬拽把她們拆散,一個帶一個地起舞。元豹看到那個義士畏怯瑟縮進退兩難的樣子,主動走過去,伸開雙臂讓他帶著自己跳。

    「你不必慚愧。」樂曲優美雄渾,幾台電子合成器加入樂隊,用擬聲和節拍烘出海cháo漲落的氛圍,音量子增大了,似有無窮無盡的海cháo湧上沙灘,沉重地嘆息著,悄然退去……

    飯堂已改換了格局,兩塊幕布搭在一端,幕布之間伸出一條長長的T型舞台,房頂四周架起的燈把強烈的燈光打在舞台上。幕布上方掛著一條橫幅:「首都高校業餘模特兒大賽選拔賽初賽。」T型台三面坐滿黑壓壓的學生的來賓。孫國仁和劉順明也坐在裡面。在海浪的拍打聲中,一個姑娘穿著泳裝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幕布之間,大模大樣地向T型台盡頭走來。每走上幾步便轉個圈,左右炫耀一番,待走到橫台上,更是挺胸撅臀四處展示,又是叉腰又是伸臂夾襠屈膝貧腿肅立,作盡各种放浪狀,一扭身走了,走一段轉個圈,下死勁兒盯幾眼坐在正中的評委。走一段轉個圈……直到幕布外仍戀戀不捨,長看一眼全聲觀眾,造個最撩人形狀,板著臉走了——使觀眾對她的長腰扁臀刻骨銘心。第二個出場的是王姑娘,雖然單薄點,但該有的基本都有,起碼有那意思。鞋跟高點走起來有點踩泥的感覺,深一腳,淺一腳,如果寬厚點。倒也差強人意。要命的是她那一臉絕對專業的神態。冷淡、高傲、美不勝收卻又屈尊俯就。一步一個腳印,從東走到西,從西走到東,走呵走,走出一腔悽惻哀婉。鄭姑娘屁顛屁顛地走出來,笑容可掬,腳下生風,說她急著下海可以,說她急著去趕公共汽車也行,說什麼都不會有人起疑。周姑娘扭扭捏捏地走出來,一臉微笑掩飾不住內心的空虛。知道的明白她轉一圈就能回去,不知道的會以為她是要去餵鯊魚。其實她沒什麼好怕的,別說身上還有塊遮羞布,就是一絲下掛再眼尖的觀眾也看不著什麼。好在她還是個人,要是只雞,賣出去也得叫顧客退回來,以為好部位被售貨員貪污了。吳姑娘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幾乎是腆著臉出來的。除了她,全場觀眾都象犯了什麼錯誤似的難為情地低下頭,覺得時間突然變得漫長了。吳姑娘給觀眾的打擊還沒恢復,元豹出場了。海浪的節奏也有點紊亂了,cháo水湧上來,遲遲不肯退下,第二道浪無處可去,憋出了點難以形容的聲響。

    元豹穿著斑斕的宰背泳衣,神態自若的走著,按著要領一步一步地邊走邊往前送著胯。走到橫台上,俯視著底下體面的先生們和女土們,挺起小腹向他們展示自己的身體,轉過身來,用屁股對著他們,繃緊,讓他們盡情欣賞。然後把這一切周到地輪流給其它方向的人看,轉身而去。

    人們鼓起掌。

    元豹停下來,再次轉過來,面向觀眾挺起小腹,微笑著,迷人地微笑著,挺小轉身而去。

    「你覺得有什麼異樣嗎?」劉順明問孫國仁。

    「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就是覺得有點礙眼,應當儘早給他割了,那就一模一樣了。」

    「是呵,比較而言,還是沒有的舒服。」

    「那玩藝兒有點兇相,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總象是含著什麼威脅——儘管他臉上在笑。」「那玩藝兒使我不安,也許姓趙的說得對,沒有一個可靠的,知人知面不知心,應該對唐元豹進行一次測試,了解一下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我越來越懷疑他也許不象看上去那麼簡單,也許被捉弄的不是他而我們。」

    「要真覺得十分必要,我同意對他進行一次測試。」

    「他一天不被我騙,我就一天睡不好覺。」

    泳裝表演結束。樂曲輕鬆起來,活潑歡快,模特兒們開始時裝表演。元豹和眾姑娘戴著糙帽,穿著土造的寒傖禮服、常服、一起莊重地走出來。象搜索八路的便衣特務隊,走走停停,不時手扶著帽沿兒東瞧西瞅,有人邊走邊一件件脫衣裳單手拎著走上,一會兒又一件件穿起來,走到橫台,一個個亮開大襟,露出襯裡,象是兜售衣服的小販,匆匆讓你看看商標,一掩懷,顛了。元豹手按帽頂,一手提裙一轉,裙也起伏有致地飄起張開。………

    評委們閉上眼。元豹閉著眼,光著膀子躺在一張雪白床上。室內很昏暗,窗戶上拉著厚厚的窗簾。四周很安靜,只有清晰的水龍頭滴水聲,一個小聲音輕輕地在元豹耳邊數著數: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這裡已經沒有打擾你的東西……除了我說話和滴水聲,你什麼也聽不見了……你已經睏倦了……你要入睡了……現在我給你數數了……隨著我數數你會加重瞌睡……一……一股暖流舒服地流遍你的全身……二……你的頭腦模糊不清了……三……愈來愈模糊了……四……五…

    …你愈來愈睏倦了……六……周圍安靜極了……七……你入睡吧,深深地入睡吧……八……九……不能克服的睡意已經完全籠罩著你了……十……你已經舒服地熟睡了……十一……除了我說話的聲音你什麼也聽不見了……十二……你睡吧,盡情地睡吧……「

    元豹呼吸均勻了,胸膛平穩地一起一伏,微微打著鼾。

    身穿白大褂的劉順明和孫國仁悄悄溜進來,催眠師耳語般地對他們說:「睡了,可以問話了。」

    劉順明從兜里換出一張寫著問題的單了,遞給催眠師。

    催眠師看著單子,在元豹身邊坐下。

    「現在我要問你幾個問題,你願意回答我嗎?」

    「願意。」元豹語調愉快地說。

    「你喜歡那些花衣服嗎?」

    「喜歡。」「是喜歡看見別人穿還是自己穿上也喜歡?」

    「別人穿喜歡。自己穿也喜歡。」

    「你象女人一倦妝扮,穿著站在大庭廣眾之下不感到彆扭嗎?」「不。」「為什麼不?那並不好看,一個男人穿著女人的衣服怎麼會好看?」「那不是為了好看……」

    「那為了什麼?」「好看並不重要……」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不為好看為什麼?」

    「好看並不存在,誰也不好看,這不是個好看不好看的問題……」元豹的聲音變得焦躁了。「我說不清楚,我穿女人衣服不好看可也不難看,這只不過有點特別並不許逆,我並不重視穿什麼樣的衣服,完全不重視。」

    「你是否一直暗暗希望做一個女人?」

    「不,我說不上,也許有過,但不強烈。我不認為當一個女人是件天大的好事,也不認為是件壞事,我沒仔細權衡過。我不太關心我是個什麼樣子,無論是什麼樣子好與壞只能是給別人帶來問題,我個人很少看到自己。」

    「你對你自目前作為一個男人的境遇感到滿意嗎?」

    「我不能要求更好的境遇了。我不抱怨,一切理所應當。」

    「什麼理?」「什麼都是理,因而也就什麼都不必講理。」

    「如果現在要你放棄你的男人身份你是否樂意?」「我自己不動手,可以由別人代勞。我獲得這個男人身份也是別人賣的力氣,我是什麼我沒費過勁兒。」

    「得來容易去也容易?」

    「無所謂窺,更無所謂捍衛。沒有什麼可堅持的,因為沒有一樣兒產我自己的。」「包括你的身體?包括你有意志?」

    「包括一切,都是別的功勞和別人的罪孽。我算什麼?不就是你們眼睛裡的一個活物兒,只要你們都閉上眼,我就不存在了。只有你們有反應,我才會感到自己在活著。只要你們高興,我就會覺得自己活得特有價值。不要管我,讓列寧同志先走。」「你就沒有感到痛苦和屈辱嗎?換句話說,當你因為成全他人不得不犧牲自己時你真的那麼義無反顧嗎?一點情感波漾都不直?」「都到不了令我忍無可忍的程度。」

    「都到不了嗎?」「我的想像力已經到了極限。」

    「假設真出現今你忍無可忍的局面呢——假設……我一時也實在想像不出具體的行為。」

    「我將把眼閉上。」「……你會怎麼會這樣?如此……嗯,心裡永遠只有別人,沒有自己。」「說來話長。」「讓我們往前追溯,你在童年時,當你剛剛懂事時,你從來就沒有顯示過你的個性嗎?」「童年……」元豹的聲音含糊了,「第一次……尿……泥巴……城堡……」「用尿和泥壘的城堡是?在哪裡?胡同里?馬路邊?大樹下還是你們家院?」「馬路邊大樹下。」「你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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