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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24:24 作者: 王朔
「黨內骨幹要帶頭。」坐在一邊的校領導插話。「要把這事當大事抓,記紅黑點,最後分數記入期終考試總成績,評『三好』生發助學金都要參考這門功課的分數,沒有紅點的不能畢業。一個唐元豹教不好,你怎麼能走向社會當老師?」
「謝謝同學們的支持了。」孫國仁站起來代表『全總』表示感謝,「我們也是考慮再三,才決定請貴校請同志們幫忙。在前也有人推薦了一些單位,紗廠啦醫院啦,都被我們否決了。不是太俗就是環境嘈雜不是做學問的地方。另外大家也有一個共同的感覺:現在各行各業也就是大學生愛國了。」
「你就睡這個靠窗的上鋪吧。」王老師指點元豹,幫他鋪床展被,「這樣我們在屋裡干點什麼你也都看得見。」
「行呵,睡哪兒都成。」
「不不,還是各人睡各人的,別亂睡。」
「我們倒無所謂,只怕落個毀你的罪名擔待不起,」沈老師說。「我想不出你們還能怎麼毀我。」元豹坐在上鋪呆著臉說。
幾個姑娘一時語塞,互相望著一聲不吭。
「大家這是怎麼啦?」還是王老師老練,打破沉默笑著說,「都別拘謹,別把元豹當外人,從今後他就是咱們的親姐妹了,大家該洗該涮,該吃零食該說別人的閒話都照舊。」
姑娘們活躍起來,照鏡子磕瓜子,無聊地互相打鬧。
學校大食堂,人頭洶洶,每個打飯窗口都排著長隊。
元豹夾在周吳鄭王四位姑娘中拿著飯盒敲打著,朝氣蓬勃地走來。「別吃肉,你會發胖的。」王老師對元豹說,「咱們都吃豆腐,一人一份。」元豹學著姑娘們的樣兒,舔著手指頭一五一十地數出幾張油膩的飯票遞給廚房師傅:雙手端著飯食擠出來,東張西望地找位子;在一桌姑娘中擠出個地兒坐下,撇著嘴斜著眼兒挑挑揀揀地吃;鬼鬼崇崇地交頭接耳,滿嘴含飯地四仰哈哈大笑,笑完坐直矜持地四下瞟瞟目中無人地一口口含著匙子吃。繁華的大街上,四個姑娘和元豹手拉著手娉娉婷婷地走著,見到一個櫥窗便停下來,指指戳戳地品論著櫥窗內的商品,戀戀不捨地離開,又見到一個櫥窗,又停下來……
一個穿戴入時的女子從街上走過,五個人便一起回過頭羨慕地盯著看,待那女子遠去便一齊換成特客觀特無動於衷的嘴臉,並肩快步走著議論:「那衣服穿她身上一點都不好看。」時而見到一個模樣平和近於羞怯的穿著件好衣裳的女子,五個人便一齊圍上去:
「同志,您這衣裳是在哪兒買的?」
遇到街邊閒著聊天的小伙子們,五十人便一齊嚴肅起來,挺直腰板目不斜視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其中某個會嘴皮不動地小聲對同伴說:「瞧左邊那個。」
五個人走出一段距離才辦流回過頭飛快地瞥上一眼,興奮地大步向前走:「什麼呀?一點都不帥。」
「牛仔褲穿他身上跟套雞腿上似的。」
百貨商店裡,姑娘們在光芒四she、晶瑩剔透的珠寶櫃檯前默默地咬著嘴唇含恨一件件仔細觀看,通紅著臉蓬亂著鬢髮眼睛水汪汪地艱難地直起腰,蹣跚著離去,既堅強又可憐,臉上無不帶著沉思的神情。
在拋賣廉價衣服、鞋子的櫃檯前,她們又恢復了自信。瘋狂地擠進去、嘶鳴著、拉拽著,根本不問價就一手交錢一手接貨。同樣瘋狂地往外擠,一出了人群便立刻展開衣服用下巴夾著在自己身上比劃著名,也不顧身後湧來涌去的人群的碰撞,或竊喜或沮喪或自我安慰或沒了主意。
「姑娘們,別光顧咱們買便宜貨呀。」王姑娘竊喜地忽而想起元豹,「學生都丟了。」
姑娘們抬頭找元豹,發現元豹一個人站在遠處,在擁擠的人流中顯得茫然失措,束手無策。
責任感回到了姑娘們身上,她們遊刃有餘地逆著人流圍到元豹身邊。埋怨他:「你為什麼不跟住我們?」
「我確實是盡了最大努力。」元豹說,「我已沒法更象你們了,逛商場實在是一種無法一學就會的複雜技術。」
「你感受到做一個女人很容易了吧?」
「太不容易了,當馬戲團的小丑也沒這麼難。」
「別別,你千萬別灰心。你覺得難了是因為你光體會了一個女人的辛苦還沒品嘗到一個女人的幸福。……當你買到幾件可心的漂亮衣服,披掛停當,往大街上那麼一走,那麼一站,你會油然而起一種驕傲,其樂無窮。」
王姑娘回臉同別的姑娘一樣伸著脖仰著臉盯著一排掛著的五顏六色的裙子看,伸手指著其中一件對忙來忙去的售貨員嚷:「師傅,給我們拿那件桃紅的。」
「不不,我覺得翠綠的好看。」周姑娘說,「穿上襯得皮膚白。」「我喜歡鵝黃的。」吳姑娘說,「鵝黃的穿上乾淨。」
「湖藍的呢?」鄭姑娘問,「湖藍的穿上不是顯和寧靜麼?」
「你們到底要哪個色兒的?」售貨沒不耐煩地說,「想好了。」「紅的。」
「綠的。」「黃的。」「藍的。」「到底你們誰穿呀?」「他。」王姑娘一指身旁元豹,「您覺得他穿哪個顏色好?」
售貨員凝視元豹,又看了眼那幾個姑娘,吸了口氣,轉身走開。「他穿不了——沒那麼大號的。」
「到這兒來到這兒來。」
姑娘們領著元豹擠進化妝品櫃檯,欣喜地嗅著該櫃檯芬芳的氣味兒,指著各種牌子各種用途的化妝品歪著頭問元豹:「你喜歡哪種哪個香型?」然後熱情地向元豹推薦自已心愛的牌子:「西施蘭怎麼樣?滴滴香濃。」
「奧琪好,一擦就白,一按就亮。」
「誰讓你不擦紅鳥?」「隨便吧。」元豹問王姑娘,「我非得用這些帶味道的東西嗎?」「你見哪個女人沒有味道?」
全體髮廊,老闆點頭哈腰迎上來:「小姐們做頭?」
小姐們閃開身子,露出跟在後面的元豹。
「他做。」王姑娘說。老闆仰視著元豹,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幾圈,馬上又恢復了熱情的張羅勁兒。「請裡邊坐,裡邊坐吧。」
元豹圍著白單子坐在理髮椅上,盯著面前的鏡子,老闆手拿梳子吹風站在一旁疑懼地小聲問:
「您要什麼樣的?」「我這樣的。」王姑娘站在邊兒上搖晃著自己的短髮說,「百慧型。」鏡子裡,元豹盯著自己,他剛燙的頭,穿上了女式襯衣。姑娘們正用新買的化妝品七手八腳地給他化妝。
王姑娘用手挖了些洗面奶點在他的額頭、鼻尖、兩頰和下巴上,然後用手心塗勻。再用手挖出些粉底霜輕輕揉擦在元豹臉上。接著,用小刷子蘸著白粉一層一層刷上去,使元豹的臉變得一片慘白眉毛都淡了。
周姑娘用眉筆重新畫出元豹的眉線,又細又長黑眉梢還往上挑。周姑娘接著為元豹畫眼線,讓他閉上眼睛在他眼上一筆一筆地畫。吳姑娘用睫毛夾子用力將元豹的睫毛夾得上翹成一排,用小刷子在元豹的睫毛上塗著睫毛油。
鄭姑娘用色筆在元豹鼻樑兩邊畫上兩道淺線,用手塗勻,使他鼻樑也變得高聳、上翹。然後用筆勾勒出元豹的嘴唇輪廓,擰開一管口紅小心地將元豹的嘴唇塗得飽滿鮮紅。
王姑娘最後又在元豹的顴骨處塗上了胭脂,這樣,元豹的形象最後完成了。
那是副妖艷、駭人的嘴臉。
姑娘們看著鏡子裡的元豹也嚇住了。
「哪兒有問題?是不是太艷了?」
「不該有問題呀,平時咱們不都是這麼畫的?」
「臉太白,嘴太紅,眼睛太往上吊。」
姑娘們重新又拿起工具,為元豹修修補補。
元豹瞧著自己,毫無表情,接著,他慢慢咧開嘴笑了。鮮紅的嘴唇猶如血盆大口,連他的牙齒都被染紅了。臉上的白粉堆起來,形成一道道皺褶,簌簌往下掉渣兒。
他停止了笑,那臉變得青一塊、紫一塊。 「元豹表現得片麼樣?」
一輛汽車裡,趙航宇醉醺醺地坐在司機旁的座位上,頭也不回地問坐在後排座位上的劉順明:
「他情緒穩定嗎?」「相當穩定。」劉順明湊向前去對趙航宇說,「看上去相當平靜。很乖很聽話,唯唯喏喏。在那兒和姑娘相處的也很好。讓幹什麼就於什麼,沒有任何不愉快事情發生,真是個好青年,看來白度對他胡說八道一番一點作用都沒起。」「要注意監視,也許這是假象呢。搬去和美麗的女孩子同住,這誰都不會有異議,如果一旦知道了我們的真正用心會不會登時為之一變,大吵大鬧甚至發生更壞的事情——不幹了?」「目前還很難說,但我覺得不會,元豹和白度不一樣,人忠厚得多。當然這也仍需要個過程,所以我也不急於跟他明談。先讓他舒服幾天,習慣了,嘗到甜頭了,再談起來可能就容易得多。」「不要太大意了,不要太相信一個人的表面行為了,這點我是有慘痛教訓的。誰老實誰忠厚?表面越老實的人骨子裡就越壞!我是看透了,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互相演戲給對方看。對他再好也沒用,都是餵不熟的白眼狼,到時候就反咬你一口。沒勁……活著真沒勁,有時真想大哭一場……」趙航宇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
「您別太悲觀了,趙老。」劉順明解勸道,「別太想不開了,一個白度就使您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氣,這也太不值了。」
「這些天,我常人夢裡哭醒,醒來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就問自己:我這是在哪裡?一語末了,酸了鼻子,淚就又下來了。」「不敢老哭,當心哭壞了身子。」
「下哭,我還能幹嗎?這些天我心裡老想著一個念頭:人生一世,糙木一秋——質本潔來還潔去……」
「唉喲,趙老,您可不敢尋短見,多少人指著你呢。」
「唉——,誰能指上誰?父母兒女都不能跟一輩子,功名利祿又豈是萬年不壞的根本?宇宙都要毀滅,人生不過百年,我還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罷。」
趙航宇掩面大哭。劉順明聞言也不禁慘然,但還是強顏歡笑地說:
「這也太消極了。咱們革命者還是得生命不息,戰鬥不止,人類解放的小車不倒就只管推。想想三分之二水深火熱的人民,咱們不救就沒人救了。」
「他是他,我是我。他水深火熱與我何干?我心情悲苦無病呻吟又與他何干?從今後,我要丟開手,咱們互不相干。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冬夏與春秋……
今夜有酒今夜醉,今夜醉在秦淮河邊……「趙航宇輕輕吟唱起來,俄而,輕輕吟育起宋詞:
「此去經年……暮藹沈沈楚天闊…便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車停了,趙航宇仍在吟詞:「王衾孤寒誰與共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可以請你跳個舞嗎?」
「可以。」濃妝艷抹的元豹站起來,俯視著這個比他矮半頭,弱不禁風的小男子,張開雙臂他摟自己的腰,捏住自己的手,隨著他向場內舞去。昏暗的飯堂內,無數的男女學生摟在一起一聲不吭地在跳舞。女的畫得象熊貓,男的眼鏡反著光象剛到地球的外星人。唯有元豹,一張大白臉懸浮於人頭之上,五官分我清晰象一個大號秦香蓮拉扯著幼小的兒子。「你是CP還是CY?」他問那個掙扎著的舞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