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2023-09-28 22:24:24 作者: 王朔
    以後這咱和群眾對話的場合不要叫他單獨出面,搞不好要出亂子。

    「我現在在更擔心的是唐元豹兢尾巴。」劉順明說,「以後不好管理。」「不怕他翹尾巴。」孫國仁說。「我們既然能捧他也就能滅他。」「要著重宣傳我們是怎麼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成人。」趙航宇說,「讓群眾分情是非。」

    元豹已眾窗戶邊消逝。廣場上的人仍在興致不減地喊:「我們要見元豹,我們要見元豹。」

    一隊隊警車從各個方向拉著警笛快速駛來,無數的警燈在閃動,大批警察包圍了廣場的人群。警車上的廣播喇叭反覆廣播著:「全體叭下,放下手中的武器,用手抱著頭一個跟一個往這邊走……」廣場上的人群,象倒伏的莊稼一片片躺倒。 「你被捕了。」兩個警察嚴肅地站在元豹面前,宣布。

    「什麼罪名?」元豹伸出兩隻手讓警察給他戴上銬子。

    「煽動叛亂罪。」警察亮出逮捕證,讓元豹簽名,然後架著他,帶出門推上警車。警車拉著笛駛去。「唐元豹的表現不是偶然的。」

    電視台的演播室時,趙航宇容光煥發地看著女主持人侃侃而談。「是我們精心培養的結果。如果你們從前見過唐元豹一定會發現他只不地是個相當平凡的人。自從到了我們手裡,我們為他精心制定了食譜,制定了周密的訓練計劃,一點點,一步步開拓他的視野,培養他的興趣,從古今中外的文明寶庫中汲取營養,於是乎,他才變成今天的這副樣子:堅韌不拔,不屈不撓,經得起摧殘,受得住打擊,老是笑呵呵的……」

    「我來補充一點呵。」氣功大師說,「唐元豹這所以具有超人的耐受力和幾乎可以逾越一切的能力,他簡直就是病魔纏身,風吹就倒紙糊的一樣。經過我給他的精心治療和發功,很快就判若兩人。紅光滿面,行走如飛,不吃不喝還挺肥,不曬太陽還挺黑……」「你那都是後來了。」趙航宇笑著打斷氣功師的話,「

    在這之前,我們早折騰他多少遍了。「

    「我覺得呵,」一直坐在一邊的傾聽的小紳士插話說,「你們剛才談了半天,主要還是談他的身體素質方面。當然他身體是很好,但論說他具有超人的忍耐力和經得起摧殘,這我都同意但我覺得唐元豹之所以可貴、難得,值得我們大家今天坐在這裡研究他,主要還在於他的氣質,那種忠厚老產俯著甘為孺子牛的精神——這個現在不多見了,說是找不到第二個我看一點也不是危言聳聽。」

    小紳土摸了一根煙點上:「於是我就想了,他為什麼會這樣任人役使,毫無怨言,一點自尊都沒有了。」

    「大公無私,公而忘私!」女主持人說。

    小紳士看她一眼,吸口煙:「恐怕還不完全是這樣,這麼說簡單了,我跟元豹接觸不多,也就是一面之交,我發現這孩子聽人說話很專注,非常謙虛,甚至還有幾分靦腆。我認為這就是一個非常關鍵原因。來者不拒嘛,只要對他有益就統統接受,不象有的年輕人偏食,偏食怎麼能營養好?只有站在巨人肩才能看得遠。唐元豹聰明就聰明在這兒,他以臥姿站在了我們這些人的肩上。」「我認為唐元豹的產生的不是偶然的。」穿風衣的女導演說。「我不同意剛才小先生的說法,唐元豹不是絕無僅有的,而是一批年輕人。他們不是靠哪個人成長起來,而是書!記載著有史以來所有人類精華的思想,行為、言論的書,造就了他們。使他們扔膽有識,學有榜樣,趕有目標。我在唐元豹身上就看到了古羅馬角鬥士和受難基督的影子。前些天中央電視台播聞時提出了一個問題:大批製造唐元豹行不行?當然不是原話了。我認為行,但是,欲先大批製造唐元豹必先大批製造書,書是人類的朋友。如果沒有書,我們至今還將在黑暗中摸索……」「我不同意氫唐元豹提得這麼高。」芭蕾舞女教師憤憤不已地說,「我不知道『全總』為什麼要培養這麼一個人,還把他抬到這麼高的位置上宣傳,我跟唐元豹只有一次接觸,我發現他這個人很壞。很不老實,貌似忠厚,心中藏jian,寡謙鮮恥,笑裡藏刀,一身的汪滑習氣。和那些自尊自愛奮發圖強的青年比起來,他人格十分卑下、庸俗,我不能對一個喪失了自尊自己拿自己不當人的人產生信任好感。如這樣一個人成了我們青年的榜樣,那我看我們國家的前途就很值和擔居了。我認為創作唐元豹的作者是很不嚴肅的,從唐元豹身上可以看到作者的低級趣味和譁眾取寵,我們姑且不說他是別有用心。一點不好笑嘛,拿肉麻當有趣。不客氣地說,是對我們當代中國青年的污衊侮辱。我要問作者,唐元豹這個人究竟有多大程度是真實的?那麼多優秀的在各行各業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青年不去描寫,卻把注意力放在這樣一個令人生厭的人物身上,這和我們這個時代相稱麼?作者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何在?要把我們的青年引向何方?」

    「我來插一句。」白度說,「我來回答這位女同志的提問。首先,我們創作、培育唐元豹是為了一個直接的簡單的目的,那就是為國爭光,在世界自由搏擊擂台賽上爭取冠軍,升起五星紅旗。其次,我們是按照元豹個人條件制定訓練方式和方案,沒有考慮對全國青年的廣泛適用性,更不存在讓全國青年統統效法的初衷。實際上,唐元豹就是唐元豹,誰也學不了他。我們也無意拿他去和什麼人開玩笑譁眾取寵,更談不上利用唐元豹醜化污衊廣大青年,當然,培養唐元豹也沒有先例可循。我們在摸索中不免泥沙俱下魚龍混雜,走了一些彎路,有的地方沒掌握住,分寸失當,這是我們需要吸取地教訓,至於你說唐元豹這個人究竟真實不真實,這個我也難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格面具,我們可以互相不喜,但要學會互相容忍,譬如說我對你也不喜歡,我就不說你的存在,是對婦女的醜化和侮辱。」

    「我們議論得很激烈呵。」女主持人說,「大家的觀點針鋒相對,我看下面是不是這樣,先暫時不去評價唐元豹,把議題集中在:如果唐元豹代表著我國一代新青年的風貌,我們怎樣使更多的唐元豹湧現?」

    「我覺得唐元豹還是應該肯定的。我不太了解他私下的表現,也不知道他骨子裡真正在想什麼,但就那天匯報表演中他表現出的大無畏有精神和敢於面對一切困難的勇氣,我認為還是很令人欽佩。」「代表不代表新一代表年姑且不說,但唐元豹本人不應受到指責,說老實話,在他面前我自愧不如,就是用金子把我埋起來,我也沒有他那份勇氣,生死榮辱一切置之度外。

    「我仍然認為你們抬高了他,被他製造的假象所迷惑。他並不是因為有了崇高的信念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認為唐元豹堪稱中國頭號男子漢,儘管這個概念不科學,不管他出於什麼動機,但就其行為講令人肅然起敬。剛才哪位同志講過他自愧弗如,我也自愧弗如,你們在座的哪位能做得到?我看我們都屬於愛自個愛得不得了的人。如果中國真是有了這麼一批唐元豹,少一些你我之輩,我看中國的事要好辦得多!至於怎麼使更多的唐元豹湧現出來,我還沒有想好。讀書是不是能使人讀聰明了?

    我看未必,我們在座的哪不是書蛀蟲?我倒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是不是要在遺傳工程上作文章,這最可靠也最有效,現代科學技術已經提供了大規模複製一個人的可能……「

    「這事一定要慎重,搞不好就會出現第二代都是傻子的後果。」「我只有一個請求。」唐元豹哭喪著臉對警察說,「把我和強xx犯盜竊犯們關在一起,我不願意當政治犯。」

    「008來電。」趙航宇和孫、劉等人正在進餐,一個個正襟危坐,紫閉著嘴嚼著食物,面無表情地聽女秘書在一旁念電文。

    「因國內廣泛報導大胖子已知道我們計劃對同十億人為敵感到絕望已於昨夜凌晨口含煤氣管自殺身亡嗚呼哀哉國恥已雪不勝雀躍盼下步指示是否要拍些葬禮照片以饗國人008.」「他死了?」劉順明嘴裡含著東西說,「他怎麼死了?

    幹嗎不敢來較量?「趙航宇悶悶不樂地吃著,一言不發。

    「自知不敵,懂嗎?」孫國仁說,「這下好了,哥幾個臉算是保住了。」「你懂什麼?」趙航宇愣神望著天花板,「臉是有了,飯碗卻給砸了。」「怎麼講?」「對手沒了,還要我們這個『全總』幹什麼?」

    孫、劉恍然大悟。「電報007.」趙航宇一字一頓地說,「秘不發喪,務使大胖子之死不在國內泄露,切斷中法之間的一切電話電報和郵路。」「這能解決什麼問題?」

    女秘書走後,孫國仁急忙問:

    「嚇死一外國人,這是咱中國人多大的光榮,國內各報刊還不搶著千方百計發頭條。」

    「爭取時間。」趙航宇噌地站起來,「爭取一天是一天,你們立即發動人,翻閱所有中外文報刊,看看我國選手在什麼比賽中又失利了。」「那多了,找不過來。」劉順明說,「今年就沒聽說哪個項目贏過,除了小球。」「我要最慘的,輸得連褲衩都賠上的。」

    「好的。」「回來。」趙航宇叫住正轉向身要走的孫、劉。「唐元豹在哪兒?立即派人把他看管起來,不要讓他四處走動。」

    「噢,他昨天夜已經被公安局看管起來了,因為忙,忘了向您匯報了。」看來還是政府知道的消息早哇。好,有政府配合咱們就更什麼都不怕了。「」我們實在找不出男子項目了。「劉順明抖著一大迭報紙對趙航宇說,」他們連預賽資格都被取消了。「

    趙航宇皺著眉頭苦苦思索,忽然,一抬頭。對劉順明問:

    「那麼,女子項目呢?」 「我堅決不同意把唐元豹騙了!」白度在窗前猛地一個轉身,對一本正經坐在會議桌四周的趙、孫、劉等人說。她嘴唇哆嗦著,竭力克制著自己:

    「我堅決不同意把唐元豹同志騙了。諸位,我白某橫行天下數十年,自認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但這事,對不起,我覺得噁心,我覺得太過分了。」

    「那你有什麼好辦法挽狂瀾?」趙航宇說,「我們當然也是十分不願出此下策。」「沒有,我現在心裡很亂想不出什麼高招。」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開創的事業就這麼垮了。」

    「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我們不能存婦人之仁,這不是針對哪一個人。如果需要,我想我們在座的每一個都會毫不猶豫貢獻出自己最寶貴的東西——我們已經把臉貢獻了。」

    「替元豹想想,他還年輕,還沒有用過,就永遠失去了,這會在他心靈上造成巨大的創傷。永遠滴著血的創傷——他有權利使自己的身體各得其所。」

    為了使這張張完整,他在其它方面就必得殘缺,這恐怕是早晚都要進行的痛苦選擇。「

    「你說過,他是目前我國的臉中唯一的全活兒人了。」
關閉